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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6/2006 12:03:39 PM
<散文.抒情.單篇 >
脫軌(1996)
 

午夜一點三十分,新竹車站,穿著條紋毛線和厚大衣,站在月台上靜靜等候。時間凝凍在午夜微寒的空氣之中,一切,彷彿只是電影中的一個畫面,完全停格,只有平行軌道的遠方,紅色燈號標誌閃爍著。我從黑色牛仔褲的深口袋裡掏出兩個銅板,匡噹一聲險些嚇了自己,因為嘴饞,就投近身旁的販賣機換來一包M牌巧克力吞嚼起來。想著剛剛躲在房間裡的傻模樣,不覺有些好笑,臨時更改明天北上與同學的約定,在深夜裡選擇了一次旅程,終點也是起點。

地圖集、火車時刻表、筆、日記、礦泉水、毛巾、牙膏、牙刷、洗面乳和一個平時上課用的背袋,大概就是這些,旅程的所有行李,當然少不了幾張鈔票,我可不想徒步環島。火車嘹亮的響聲從寧靜中走出來,三兩個夜行的旅客一同探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位,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巨大的車頭緩緩靠近,一陣尖刺的煞車聲後停妥在月台邊。

其實,旅客也不算少,在他們搶佔的座位上,躺著、坐著、趴著,這時,廉價的普通號車廂反而來得好,至少不必在意端正的姿勢,儘管以最舒服的方式來滿足自己,也就無關公共場合禮貌不禮貌了。列車開始滑動,以穩定的加速度向前奔行,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問自己在做什麼,也許只是單純喜歡,就這麼出發吧。慢慢地,我學會了放鬆,穿著運動鞋的兩隻腳跨在車窗上,將身子扭縮在狹窄的座位裡試著入睡,搖擺的車廂中一切遵循既定的節奏,就連隔壁兩個男子的打鼾聲也是,一高一低,配合度絕佳,彷彿事先就演練過。隨著搖盪的韻律,我漸漸陷入睡眠之中,隔天,將抵達南台灣的高雄。

清晨,學生在城市街道中走著。他們的書包裡有國文英文物理化學歷史地理健康教育生活與倫理,我只有地圖和日記,我也是學生。隨意坐在小公園的矮牆上,回到那個只有讀書和考試的年代,透明墊板上寫著沒用的答案,藉著慌張與胡思亂想來打發考試時光,也許,那是美的,儘管當時候並不完全這麼想。攤開報紙,昨日血腥槍殺的新聞事件似乎離得很遠了,退化成一個簡單的頓號,而不是事件披露當天的驚歎號,思緒在都市的人群間漂浮,下一個誰,又會發生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我完全無法多做聯想。如果生命僅僅是報紙上的幾個小方塊和不痛不癢的社論,那又算得了什麼,甚至,多數人的出生或死亡只是默默而已,那些所謂社會大眾的概念,其實說明不了一切。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偉大的可能,因為專注於感受屬於內心思考的微妙變化,開展自己的旅程,也就喪失了彼此分享的某些好處。

蹲著看完一整本地理雜誌的攝影專輯,熱鬧書店的角落隱藏著對於世界的無限遐想。南非部落的原始族群臉上塗著油彩,提著矛,靜靜等後自投羅網的大麋鹿,而都市中掛著大M招牌的漢堡店只要對著菜單指指點點,就有一整盤食物送上來,他們,都只是為了要填飽肚子。酷熱的撒哈拉沙漠,嚴寒的南極冰原,高聳的喜馬拉雅,深陷的馬里亞納,大與小、高與低、長與短、冷與熱,在無限延伸的時間軸和空間座標上,僅僅只是曾經存在的一個狀態,概念本身不是永恆,而是短暫。三兩個穿制服的高中生,,拿著剛出版的成人雜誌你推我擠遮遮掩掩走向櫃台,女店員裝著若無其事找零錢,遐想之中,我笑了。

空氣正在加熱,南台灣冬日的正午,大樓窗口紛紛滴落下冷氣水,厚重的大衣穿在身上,正好是外來客的明顯標誌,陌生眼光的訕笑自然是免不了了。汗水在背頸間濡流,將毛線衣收妥在背包裡,脫去大衣壓夾在側腰的背袋,重新走著。牛肉麵的熱湯燙舌,趕緊喝了幾口礦泉水,實在不明白為何走進那家店,況且,又是熱天。翻開時刻表盤算接下來的行程,喧嘩的城市周末,安靜地,享受午餐。

其實不挺愛嚼口香糖,頻繁地搓動上下顎使人臉頰發麻,不過,為了打發將近三個鐘頭漫長的車程,也就遲疑了一會兒,順道向車站裡兜售的小販購買。恰好是周末和爽朗的天氣,人們渴望走向屬於他們自己的空間,悠閒地隨意支配假日時光,這下子我就討不到便宜,注定兩隻腿站完全程,隨著列車搖擺。恰好,車廂裡的乘客多半是家庭組合,由工作單位舉辦一次高雄往台東的旅遊,於是,能有小孩子那是再好不過了,當他們爸媽轉過身時,我就和他們擠眉弄眼,或者吹個大泡泡向他們炫耀,小女孩和小男孩笑了,我很喜歡。告別平原,列車行經一條條隧道穿越中央山脈的尾端,剛才遠眺屏鵝公路旁偉壯的海色風光,現在,又是另一種景致,儘管社會現實如此,我還是寧願稱她做福爾摩莎,瑰麗的小島。

腿痠使人難受,雖然是搭乘南迴線的初始經驗,仍然無法掩飾按捺不住的些許焦燥,頻頻望向窗外,希望陌生的風景能夠平緩這種情況。試圖喚醒記憶,一九九六年初夏單獨一人繞行台灣一周,當然,交通工具是兩輪機車,雖然比不上鐵路運輸的快捷,但,那是一種隨意,儘管大膽更改路線和行程,機動性也高。愛上夏天,是從那時候開始,整天見得到陽光與海,與陌生人隨性對談,在小鎮小村,愈是能獲得這般的樂趣。沉醉,在慵懶的夏日時光,冬季裡,盼望著如夏的浪漫情事。

五點四十分傍晚,或者更早,也許吧,列車平緩駛進太麻里車站,像是無聲無息,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海洋在不遠的地方。這裡並不熱鬧,距離台東市也還有二、三十公里,入了夜,僅有零星幾個商家的招牌燈錯落在鎮街上,海岸公路上車輛疾速奔馳,他們只經過,這是一個被遺忘的小鎮。從車站走了頗長一段,才踏上街,肚子空得鬼叫鬼響,三個鐘頭車程的稍息站好,也顧不得午餐吃了什麼,看見麵攤就往裡頭坐。

「老闆,一碗牛肉麵。」

在昏暗的日光燈下頻頻拭汗,吊扇在頭上打轉,看完了一整張報紙頭條和社會版,熱騰騰的湯麵也吃食殆盡,盛麵的空保麗龍碗餘留嚼不爛的肉塊。其實,並沒有盤算過夜宿的地方,也許是被城市的熱鬧寵壞了,黑夜來襲,我明白這將是一場抵抗,夜裡獨行的莫名想像,城市中,可以因為孤單躲進厭惡的街道人群裡,當離開,剩了自己,反倒使人心慌。其實,不應該說那些孤單的話,為何踏上這趟旅程,或許是個謎,孤單只會使人深陷,我要的是自由與快樂。脫去大衣,溫暖的夜風從街道的另一頭吹拂在臉上,眼前只有陌生,我試圖喚醒自己的名字。

沿著海岸公路踽行,載貨的大卡車在暗夜裡衝奔,震得柏油路面碰碰響,但是隱約,隱約,那是聽覺與觸覺上的強烈吸引,海洋,就在叢叢的防風林外面浮蕩著,我開啟了想像,放任腳步前去。轉進一條幽深的小徑,及膝的草葉摩娑著,碎石子路上,明顯兩道車輪往來壓跨的痕跡,今天夜圓,皎亮的月光鋪灑在路面上,省去了購買一隻簡易手電筒的幾十塊錢。海風拍拂著枝葉繁疊的防風林,悉悉窣窣是千百萬隻蟬在林間翻動,愈來愈、愈來愈、近了,我的太平洋。

月光躺浮在海面上,溫柔的夜風飄行,幾千公尺外只有寥寥可數的幾片野雲遊蕩著,遠方,閃爍著暈散的街燈,海岸向兩邊曲迴伸延。海浪扭旋翻滾移推撲打,碎石子彼此磨蹭壓擠,發出一陣陣舒服清脆的響聲,來回撞擊耳內的鼓膜。在距離入口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塊平坦的岩石,卸下裝備,赤著腳在碎石灘上奔跑,累了,就唱歌,累了,就丟石頭,累了,就隨著肢體的旋律擺動直到什麼都不想做,我是一隻鳥,我愛飛翔。瞎鬧了一陣,回到休息的岩石上坐著,從袋子裡拿出礦泉水和牙膏牙刷,刷完牙順著風向撒泡尿,這裡,是我的私人浴室嗎?我是暴露狂?翻開日記本,月光是燈,提起筆歪七扭八寫字,時間被遺忘在波潮之中,驕傲的太平洋,數說著億萬年來的青春,嘲笑我年少夢想的秘密終結,然而,我能驕傲嗎?等待,星空中有自己的影子,黎明在什麼時後到來,獵戶星座霸佔了天空的一角,我躺在石灘上慢慢地慢慢入睡,夢裡有風風裡有笑容。

終於明瞭餐風露宿其實是件難事,儘管也曾一只睡袋,三張大報紙一鋪就睡在海邊國小的走廊上,不過,還稱得上是封閉的安全範圍。現在,真正擁有了星空和一整片海,反而心底七上八下,探視頻頻。偏偏逞強拒絕平躺在旅館的軟床上看著單調的天花板入睡,也就告訴自己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平穩的旅程又算得了什麼。沒帶錶,對於時間的判斷全部來自月球的方位,午夜十二點,睡意消散,夜風吹掠漸漸起了寒意,收整好隨身的行李,我離開了那,暫時而已。沿著火車站前的長斜坡爬行,寂靜的東海岸只聽得見夜風與潮水,累了一陣子,才發現車站早已經關起門來。

「你來做什麼?這裡已經沒有火車了啊。」

「喔,我知道,我是明天一早要到台東。」

「到台東?那怎麼會在這裡下車?」

「就是在這裡下車了,就是...我自己出來玩。」

「噢!好酷,你從那裡來?」

「嗯,新竹那邊,然後到高雄,然後來這裡,明天要去台東。」

「你很奇怪呢,你到底要去那裡。」

「就是從新竹到高雄,來這裡,然後明天到台東、花蓮、台北,然後回去新竹。」

「喔,你好酷,如果現在到台東就要包車了。」

「沒關係,我在火車站這邊等,明天早上就要走,能不能請問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半了,很晚了。」

年輕的原住民朋友這樣問我,她的女友坐在階梯上正與他嘔氣,沒有一盞燈,我們看不清彼此,又談聊了一陣,也許是我這個外來客打擾情人的好時光,一會兒,他們就坐著兩輪的越野車走了,空蕩的火車站,只剩自己。多了四道牆,涼風只在門外遊蕩,費了一些功夫才找到沒上鎖的幾扇窗,橫躺在候車室的排椅上,像個得逞的小賊,稱讚自己的機伶。只是,那幾隻大黑蚊可不饒我,在我耳邊起飛、降落、盤旋、俯衝,對於侵佔他地盤的龐然大物一點都不留情面。好吧,我承認輸了,不過,我還有一整個月台呢,跨越軌道,月台上擺置了一列排椅,只不過是積滿了灰塵,努力擦拭一陣子,背包當枕頭隨意躺著,雖然暫時獲得滿足,但是我的天啊,太陽趕快出來吧!
  
加緊了腳步,深怕一整夜的對抗成了白費,下了斜坡沿著路邊走穿過防風林脫下大衣坐在石灘上靜靜等候,驕傲的太平洋的驕傲,週而復始的日出的週而復始,在短暫的旅程的短暫,沒入記憶的最深。當第一道光浮露在飄盪的海面上,我失去了形容的興致,閉著眼,聽見光的聲音。誰,我在那裡?光在記憶間穿梭,記憶在極速的三十萬公里每秒被遺忘,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弟妹朋友老師同學在記憶中消失在記憶中。

搭上第一班兩節的柴油小火車離開小鎮,隔著窗望向海面,眼底是水藍色,然而,真的有水吧,或許,我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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