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垃圾桶、二分之一的紅磚人行道、馬路的這一頭到那一頭，這是阿土伯每天工作的地方。

清晨四點三十分，阿土伯推著工具車，裡頭載著垃圾袋、夾子、竹簍、斗笠、反光背心和他改良過的掃把，駝著背走向每天開始工作的第一個垃圾桶，他熟練地戴上斗笠和反光背心，手裡拿著竹簍和夾子在紅磚人行道上像農夫開墾田地那樣，每一吋地面都不放過，即使是小小的一片菸盒塑膠紙，都從來沒有遺漏。天剛亮，微微的曙光映在阿土伯臉上，他彎著背的倒影平鋪在一整片的紅磚道上。

「阿土伯，你的工作效率很高，又願意照顧新來的人，我們想升你當領隊，你覺得怎麼樣？」在一次收工後，清潔隊長把阿土伯拉到旁邊問。

「不好啦，我年紀已經這麼大了，身體又駝背，當領隊一點架勢也沒有，你還是找別人好了。」阿土伯揮著手，一邊用毛巾擦著汗。

「不過我問了好幾個人，大家都願意讓你帶，這應該不是什麼問題。」清潔隊長拍拍阿土伯的肩膀。

「唉呦，不好啦，我們這裡好幾個人都還有老婆孩子要養，不如把領隊給他們其中一個人當，薪水也會多一點，反正我一個人住，平常就只有自己煮一煮清粥小菜，用不到什麼錢。」

「可是，你實在是清潔隊的榜樣，上工準時，工作又仔細，每一次我看你教新來的員工一些工作上的技巧，就連我從來都沒想到，而且，你不是領隊也不必這樣做啊！正好你們這一個小隊的領隊要離職，你不如就接下來吧。」

阿土伯從口袋裡拿出一隻被折壞的菸，放進嘴裡抽起來，他想了一下：「我覺得還是算了啦，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當過什麼領隊或領班，都是在別人底下做事，當領班是要有責任的啊！我這麼老了，只是想出來活動活動，不要每天待在家裡等死，也可以對這個社會有一點貢獻。當領班的事還是算了啦，給別人當好了。」

清潔隊長看到阿土伯這麼堅持，也不好意思勉強他，不過以他這樣的工作態度，年輕的時候應該很早就已經賺大錢了，怎麼老的時候要在這裡當清潔工呢？隊長忍不住再問下去：「可是，阿土伯，按照你這樣子工作的態度，年輕的時候怎麼沒有好的發展呢？」，「不好意思，我有點好奇。」

阿土伯在香煙抽吐的煙霧中回想自己的過去，清晨帶有涼意的冷空氣刮過他的臉頰，額頭上的皺紋似乎刻的更深了。「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阿土伯緩緩的說出這句話，感覺上像是四十年那麼久。

「我學歷不高，從學校畢業我就去當機車學徒，後來做了幾年，又改行去當建築工人，也不知道是那裡來的福氣，有小姐想嫁給我，大概是我年輕的時候還長得不錯吧。結婚以後生的小孩子太多，我又認為這些工作都不適合我，後來等到年紀一大就開始找不到工作，也沒人想錄用，於是就開始喝酒。我老婆受不了整天要為錢的事情煩惱，也沒辦法勸我不喝酒，乾脆就和我離婚，小孩子全部歸她養，之後她嫁了一個有錢人，小孩子也都到國外去了。等我覺悟的時候，都已經四十幾歲，以前因為喝酒，健康狀況都已經不行了，只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養活自己。」

「那，你沒想過和你的小孩聯絡嗎？」隊長問。

「我怎麼好意思啊，那個時候我並不是一個好爸爸，也不懂得照顧小孩，現在老了，也不想變成別人的累贅。」阿土伯微笑，微笑中有傷感。

「你可以跟他們說，你現在已經改變了啊！難道他們會否認你是他們的爸爸？」

「太晚了，有些事情一但發生就沒辦法再挽回啊。」

不到半小時，阿土伯已經清掃好整面紅磚人行道，也把人行道上十個垃圾桶裡的垃圾做好分類放在不同的垃圾袋裡，街道對面的阿忠才剛剛完成三分之一的面積，風一吹過來，又把他的斗笠吹翻，丟下掃把，追著斗笠到處跑。阿土伯在對面看了覺得好笑，笑的時候又讓他的背隱隱約約痛起來，只不過，接下來能做幾年就算幾年吧，至少可以應付他生活上的花費，多的部份，就拿來當作棺材本吧。

阿土伯拎著掃把，搖搖擺擺過馬路走到分隔島旁邊開始清掃馬路上的落葉和駕駛人丟出來的菸蒂，清晨的陽光曬在臉上，讓他感到舒服，然而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多久呢？一陣風吹來，差一點兒也把阿土伯的斗笠吹走，他用一隻手壓著斗笠，一隻手拿著掃把，背駝得更低了。

在清晨美好的陽光下，一輛藍色的貨車高速行駛，碰！的一聲撞在阿土伯的身上，掃把飛離了他的手中，斗笠也像飛盤一樣疾射出去，他在空中飛行了短短的一下子，整個背撞向電線桿，又跌到地上，鮮紅的血液從他的額頭冒出來，浸濕了才剛剛清掃過的地面。他側躺著望向遠方恣意揮灑的陽光，笑了笑：「現在背終於可以打直了。」等到救護車趕到，他寂寞地躺了十分鐘，聲音從他耳邊消失，陽光也慢慢熄滅了，他想起兒子和女兒的那幾張臉，還有他的老婆。「對不起。」阿土伯說了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