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風雲錄 1998/謐兒

三點十分

剛交完班，診間只有二個急性腸胃炎的病人因疼痛緩解而在推床上假寐。「難得的平靜，很好！」我對自己點點頭，抬眼望著已在打盹兒的大夫們，開始覺得心情更愉悅了！平日常對同事笑言：「若看到流星，我非許願“世界大同”，而是“常願天下人健康快樂，不必進急診室”；而他們健康，我們快樂呵！」

五點十三分

診間陸續進來了個氣喘的年輕人、兩個發燒的兼咳嗽的軍人、一個血壓高的阿婆，白衣開始穿梭於橘黃色的病床、花花綠綠的點滴間，但一切情況仍在掌握中。一邊仍見笑語成串，醫護間的情誼乃是趁隙建立的呀！而病人與家屬們似乎也偷著一點我們的笑料，或在旁竊竊笑著，或加入我們的陣容。「嗯！好個急診室的春天！」

六點零一分

那個嘴滑的醫師才說了句：「唷！今天太平靜了，還沒ＣＰＲ哩！」不到三十秒鐘，救護車高亢的號聲，已自遠而近，嗚嗚地傳進我們每個人的耳朵，很快地傳到大腦，並立即下令給肢體做動作。同時救醫中心電話響起：「我們要送個被湯圓哽到的人過去！」「知道了，因為人已經到了！」真的不要不信邪，那位嘴壞的人總害大夥兒有得忙，而且屢試不爽！

六點三十三分

那個湯圓哽喉的肝癌老伯，已在針筒與各式管子齊飛下起死回生了，剩ＣＰＲ機的濃重給氣聲間歇地打著拍子，似乎在告訴阿伯，他得進加護病房一段時間了。而一走出急救區，只見診間已「People Mountain，People Sea」了，常有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奇景－在ＤＯＡ病人進院後，會帶一大串病患隨後而到；甚至有時不免懷疑，他們是串通好，手牽手蜂湧而至的！氣喘、胸痛、腹痛、服藥過量自殺的…，應有盡有。而外科診間亦不甘示弱，氣胸的、車禍的、槍傷的，連做菜被菜刀切傷而血流不止的都來湊熱鬧了。

七點二十七分

才送走阿伯，準備好好收拾桌上凌亂的病歷、勾醫囑、寫記錄時，又聽見熟悉的嗚嗚聲，我的眉頭不禁開始糾結。伴著哭聲、喊叫及聲聲呼喚，迅速推入的是個發紺的壯年男子。立即予急救措施，由氣管內管抽吸出來的是一大口米粒，且聽聞家屬在外面對救護車人員直哭喊：「…啊阮轉到厝就看到伊倒在土腳，桌仔頂有半碗糜…阮攏沒在厝…甘那伊…嘛呣栽過外久啊…（台）」。望著ＣＰＲ機的機械臂，規矩而正確地在刺龍刺鳳的身軀上按壓，我腦袋瓜中直浮現四個字－「旦夕禍福」。

八點三十五分

「先生呀！阮呷汝拜託啦！伊夭擱這呢少年…（台）」「我們已經盡我們所能，該給的急救與藥物全用了…，而妳要知道，大腦缺氧超過六分鐘就腦死了…，只怕救回來也是白菜一個，何況他的心跳一直都沒回來！」「拜託汝啦，啥覓尚好的藥仔攏呷用啦，汝一定愛呷伊救轉來…（台）」懇求、哭泣與聲聲呼喚仍持續，病患的二個年輕孩子只能在床側啜泣。

九點五十二分

「…她怎麼可以沒通知我們就把點滴拔掉？！是哪個護士拔的？」我走出急救區即見那婆婆的兒子十分光火地大罵。「我拔的呀！你們藥不都領了，而我也跟你們做了衛教了，可以走了呀！」我走近輕道。「我們剛剛才跟大夫說病人吃得不好，要再多打一瓶葡萄糖水，大夫也答應我們了，妳卻趁我們去打電話不在時把它拔掉！太自作聰明了！…」我被這突來的厲聲責備嚇了一跳，醫囑未開，而我見他們都領好藥了，當然是拔點滴了。先前的良好互動及盡心照顧，竟因一瓶點滴全報銷了？！幾個小時的忙碌與高度壓力下，我自忖仍親切、輕柔，已極力扮好自己角色，卻換得這當眾指著鼻尖的辱罵，不禁滿腹委屈，眼淚已在眶中打轉，學姊及大夫即刻前來解圍、安撫家屬、並護著我說話，我情緒難抑，進了洗手間才落淚，卻要求自己在二分鐘內平復情緒、拭去淚水，自己去解決自己遇到的這個問題－二話不說幫婆婆再打上一瓶點滴。卻心想，我們不該是視病如「親」，因為畢竟不同，而視病如「賓」倒更為貼切。

十點二十五分

拔除點滴，移去ＣＰＲ機，病人的老婆已扶在床側泣不成聲，我走近輕輕拍拍她肩膀，柔聲對她及那對年輕人低語：「人剛走時，前幾個小時內，聽覺仍未喪失；可以跟他說說話，讓他安心的走。」…那年輕的兒子開始對爸爸許諾：「爸，你安心的走，我會照顧媽…」哭喊漸變低語。

十一點零五分

走在返舍窩的路上，晚風輕拂，星辰耀空，台北的天空很少如此清澈。而我的心卻仍不澄淨！同樣的異物哽喉，一位癌症老伯救活了，另一個壯年人卻走了，卸下專業隔離情緒的自己，卻不勝唏噓。假若一切發現得早些，假若救護車隨車人員能訓練得如同美國的水準，假若…，一切會不會不一樣？！…而身為護理人員的我們不該只是蠟燭，因那太短暫了；我們該是電燈，能有電力充實、支持著自己，方能照亮更多的人呀！…回到小小的蝸居，但見遠方友人送至的紅嫩蜜桃，我且脫下白衣，為這青山來的芳客，做個業餘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