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黃昏，邁向盡頭……》

荒涼的街道上，兩人的影子依舊深深烙印在冰冷的柏油路。落日僅存的微弱光線，照射在女孩面無表情的臉龐，彷彿訴說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無奈。

「你……都沒有話要說嗎？」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緩緩開口問著。

驚覺到，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吧？我被問得不知所措。

不曉得自己之所以站在這裡的原因；

不曉得這麼急迫、渴望見她一面的理由；

不曉得為什麼見到她了，心卻像緊緊糾在一起般地疼痛；

不曉得像現在這種處境，究竟該說些什麼？該接什麼話才好？

『妳真的……要走嗎？』

麗佳點頭。雖然心裡很清楚，就算現在說些挽留言語也於事無補，但無建設性的問句，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難道……不能只有妳留下來嗎？』她搖頭，苦笑。

「移民……是我家人做的決定。我……也做不了主。」

『……』

從她微微顫抖的聲音中，聽見早已猜到的答案。這種明知故問的是非題實在很蠢吧？但此刻的我，早就無暇去顧慮有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呢？』努力嘗試用冷靜的口吻，壓抑心中的激動，我問。

她沒有立刻回應。

只是安靜地走到附近的白色牆壁，觸摸著因潮濕而脫落的油漆碎塊，然後轉身注目起我。

「你一定很喜歡傅磊雅吧？」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乍然錯愕。她看了看一臉莫名其妙的我，再看看牆面。

「那天……就是豆花妹告白的那個晚上。我回學校拿忘在抽屜的講義，出來之時……正好撞見當時在圍牆後的你。」

『妳……那天也在場？這麼說那晚的事……妳都看到了！』剎那間恍然大悟，我非常驚訝。她點頭，接著說下去。

「一直直到豆花妹他們走了之後，我看見你那時候的表情……很沉重。」話語間，她的嘴角不時揚起一絲略帶哀愁的淺淺微笑。

「我想，她對你而言，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對吧？」

愣了好一陣子，稍稍平息心情，掙扎了很久。她的表情依舊憂愁，那雙深具靈性的瞳孔，失去了原來的光澤，看不見平日的開朗。

這是我最不想見到的畫面。

終於……我的咽喉，緩緩吐露出語重心長的聲音。

『我……確實喜歡過傅磊雅。』

『那種感覺，來得很快，是一種很強烈的迷戀。甚至到了腦海中無時無刻，都被她的一舉一動所填滿的地步。』

『可是……』

『可是，這種感覺早在升上三年級之後，就隨著時間越來越淡化了。那天晚上之所以會震驚，是因為我沒想過，森緹也對她有感覺。』

『再加上當時，我正處在充滿一些迷惘的過渡時期。』

『我現在所喜歡的人，並不是傅磊雅。其實我……』

『我現在在乎的人是……』越來越激動的語氣，不假思索的言詞，重要的文字正欲脫口而出……我突然猶豫了。

她歪著頭看我，疑惑中似乎夾帶些期待，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般問著。

「是誰呢？」

心跳頻率急速加快，腦海中浮現喬芬望著森緹離去的背影時，那份懊悔的眼神。

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無聲空間，靜止般的時間，世界被哈波奎特斯的手深深擁抱。心，卻陷入無止境的深淵。

好像快要掉落深不見底的山谷，手裡緊抓著唯一能救命的細微樹枝，不斷掙扎……掙扎……

風聲，劃過片刻寧靜。凝結、靜止空氣中，呼吸聲似乎也變得清晰，彼此陷入了一種僵硬氣氛。

過了很久，也靜了很久。

她緩步地走來我面前，舉起我的右手，用指尖在手掌上，輕輕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再度露出平時一慣的微笑……

只是看似溫柔的笑容，那雙眼神卻不再清澈，反而多了一絲悲傷。

「下次，當你覺得納悶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思念的圓，是可以很單純的。」

「還記得冰Latte嗎？咖啡跟牛奶的組合。你看起來雖然像苦澀的黑咖啡，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象。」

「你就像是一杯冰Latte，只要用牛奶來搭襯，就會出現煥然一新的口感。」

「以前，我一直很想瞭解你的想法，可是越想瞭解，卻覺得離你越遠。後來我發現，你只是需要一個引導。」

「我曾經很希望、很希望自己是那個人。但我想，或許扮演那甜味角色的，並不是我吧。」

「以後……要大膽追求自己所愛的。不要留下遺憾，知道嗎？」

「最後，答應我。不管有沒有找到屬於你的另一種味道，以後一定要活得越來越快樂。」

「不然的話，身邊關心你的人會擔心的。在遠方的我，也會替你擔心的。」

「町……再見……」

天色潛入深深的黑暗，夕陽的微弱蹤跡，終於無情地消失在彼方。越來越冷的風，幾分鐘前的黃昏，一瞬間邁入了夜幕。

她的身影，終於伴隨著黃昏，消逝在盡頭。

她走了，永遠地走了。

離去前細微發亮的水珠，隱約留在眼角，是淚滴？已經無從得知。喉嚨仍然嚥著沒有說出的話，指尖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手掌。

心中的圓……卻已殘破不堪。

我喜歡妳，我現在在乎的人只有妳！我想永遠看見妳的開朗、妳的笑容。這麼簡單的幾句話，為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呢？

好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好恨自己的怯懦退縮，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只知道因為我的害怕，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要的人，從我面前消失。

而這種結果，卻是我自己造成的。

妳說我就像是冰Latte，要靠牛奶搭出煥然一新的口感。但妳知道嗎？屬於我的甜味就是妳啊！也只有妳啊！

一旦將牛奶從Latte中抽離，留下的只有苦澀，那會是世界上最難熬的滋味。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出現其他扮演另一半味道的人，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非妳不可啊！

黃昏，就像一種不幸的預兆，象徵著黑夜即將到來。如果黑暗就是黃昏的終結，那麼我的圓，就像此刻冷列的環境。

刺骨的風如飢餓的野獸般，貪婪地啃食著皮膚，也啃食著不斷滴血的心。

自責再也挽回不了什麼。

妳要我活得越來越快樂，我很想答應妳，不再讓妳操心。可是我真的好恨自己，為什麼我總是不敢面對感情？又不停地重蹈覆轍？

現在妳離開了，我才驚覺到，失去妳，也同時迷失了我自己……

一半黑色的咖啡，一半白色的牛奶。原本應該是互相矛盾的物質，將兩者混合之後，形成了最獨特的風味……

「先生……先生？」

「先生，你還好吧？身體不舒服嗎？」慢慢地睜開疲憊的雙眼，映入眼簾的麗佳模樣，揉揉眼睛，模糊的面貌，漸漸變成店長關心的表情。

『嗯？沒事，丹蒂。只是最近有點累。』我微笑示意，她美麗的五官，回以淡淡的、禮貌性的親切笑容。

「喔，沒事就好。」

室內依舊開著空調，手提電腦的螢幕上，游標正停在最後一行文字間。留著未完成的小說，獨自望向窗外夜景。

卡農的旋律環繞在耳邊，電腦旁擺著剩不到一半的冰Latte，及杯底幾乎溶化的碎冰塊。

「其實你不覺得Latte很好喝嗎？」

「我還挺喜歡的。」

無意間，被斜對面的位置，坐著的一對年輕情侶，傳來的對話聲所吸引。

「很奇妙吧？明明是一個苦，一個甜，卻可以搭襯成煥然一新的味道。」女孩開朗地說，男孩坐在對面猛點頭，顯然就是標準的害羞類型。

看起來這對情侶的年紀，應該介於國中或高中的樣子。

年輕的小倆口，你們一定要好好把握眼前的幸福，珍惜自己所擁有的。

雖然人無法預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但至少要做到誠實面對自己。別讓自己最在乎的人，從手中流失，到時候再痛苦、自責就來不及了。知道嗎？

蓋上筆記型電腦，收進背包，將杯底剩沒多少的咖啡喝完。我伸了個懶腰，再看看窗外，嘴角揚起微微的會心一笑。

穿上掛在椅背的外套，站起身，朝一樓的方向離去。

不曾間斷的古典樂音，窗口旁空盪盪的桌子，只留下塑膠杯。溶化的冰水，混合著殘存的微量Latte，正穩穩地、靜靜地立在那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