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安努（Anu）賜與人們最公平的就是時間，轉眼間又過了好幾個日升月落。


　　同樣的時間，卻有不同的事發生。


　　路努力的盡自己最大能力通過術士會考。

　　戲潮在一成不變的簡樸生活中找到樂趣。

　　莫理待在靈體前的時間更長了、拉姆希接手訓練一批未來術士。

　　吉爾多的生活還是一樣繁忙、颯爾的步調依舊緩慢如昔。


　　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改變，但有些真實卻永遠不會抹滅。

　　兩個月的時間，悄悄過去。

　　　　＃

　　「戲潮、戲潮！」一個小男孩斜背著一個鬆垮垮的大背包，跌跌撞撞得衝進鎮上唯一的餐廳內。


　　「欸！我在我在。小艾？小心啊你！」戲潮一隻手抬高了餐盤免的被他撞掉，另一隻手則穩住了險些摔倒的小身子，「你被你阿爹追著跑啊？這回是什麼呀？又是偷吃了糖罐兒？」


　　小艾站穩了腳步，對她的消遣不以為意，裂開一抹得意的笑，白牙在她眼前閃呀閃的，他伸手往背包裡探了幾下，接著抓出一個包裹遞到她手上。


　　小艾驕傲的道：「妳才被羅斯大叔打屁股！是快遞！啊，等等，還要簽名。」他想起局長的叮嚀，從包包內再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薄紙，盯著她簽上大名後才小心翼翼的收好。


　　戲潮看著手上以咖啡色硬紙包覆的包裹，上上下下的看了個仔細，懷疑小艾是不是給錯人了，但上頭清楚寫著她家地址，以及讓她想誤解都沒機會的三個大字──戲潮收。眼熟的筆跡，她第一眼就猜出此禮物出自誰手。


　　「不、不會吧……」她驚訝的瞪大了眼，粉色的唇不自覺得上揚、再上揚。


　　當初信件寄出去這麼久都沒回音，她還以為是寄丟了或者他不想回信，現在看來……她之前的擔心都白費了。


　　一封信換來一個禮物，很划算嘛！


　　「耶！？是誰寄來的？看那個字跡是男的喔！」


　　「還是吉爾多寄來的咧！」


　　「北方的商業大城？騙人！妳何時認識住那裡的朋友？戲潮妳給我老實招來！」


　　和戲潮一起在餐廳當侍者的姊妹淘紛紛丟下工作，跑過來湊熱鬧，起鬨著要她拆件好滿足大夥的好奇。一聲比一聲高亢的驚呼震得戲潮耳膜發疼，敵不過大夥討伐她只得投降。


　　「停！拜託，別再尖叫了，我拆、我拆！」只要饒了她的耳朵，一切好談。


　　戲潮取來一把刀片，小心翼翼的劃過黏合處，撥掉一層牛皮紙袋後，一紙信件和一本舊書攤在眼前。


　　青銅色的書面觸動著她深處的一條心弦，彷彿有什麼……要衝破腦中緊閉的「門」，一些影像閃過腦海，她渴望得想留住些什麼，但它們卻快速得讓她抓不住一點殘念……


　　姊妹淘的喧嚷、四周吵雜的人聲，她都聽不到了，她的世界變成一片寂靜；週遭人的面孔、桌椅，她也看不見了，眼裡只剩手捧的舊書，她愣愣得看著這些東西發呆，接著推開身邊的人，在旁人一陣錯愕中衝出餐館。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但雙腳卻有自己的意識鞭策她前進，一直到缺氧的肺部承受不住，她才喘不過氣的停下腳步，胸口痛得像要炸開一樣。她深深吸了幾口氣，一直到吐吶調整過來後，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跑到若因斯塔河邊。


　　「呼……好累……我在發什麼神經啊？」她拍拍額頭不解，率性得就地而坐，手中的信紙早在奔跑中被她捏成一團，她小心翼翼的攤開壓平後才開始讀信。


　　「什麼嘛……他過得不賴嘛！嗯，原來考試已經通過啦！這麼說近期人就會來颯爾囉？嗯……先不管這個。咦？筆試？技式？真難懂……」戲潮看著洋洋灑灑三大張信紙的內容，不時自言自語著。


　　當她讀到信末，最為結尾的幾行文字讓她雙眼瞪得好大，抓起信紙反覆看了又看。



　　　　書和信一起寄給妳，這是五年前妳留下的日記，當妳還是
　　　　「琉璃」時寫的東西。裡面夾著幾張以前妳畫的隨筆塗鴉
　　　　和一張照片，妳就會明白我為何一眼就認得出妳。也許妳
　　　　都忘了有這些東西的存在、忘了一切妳該記得的過去，
　　　　但……它們確實存在，如同妳確實活在我的生命之中。



　　戲潮困難的嚥口唾液，她緊抓著手中的「日記」，上頭粗糙的觸感在指尖留下顫慄。


　　好久，彷彿有一世紀那樣漫長，她才鼓起勇氣翻開第一面。原來過去不是掛在嘴邊講講就算了，真正可以碰得到、找得到時，「重新認識」也需要很大的勇氣。


　　映入眼底的是一張物品的塗鴉，其下壓了幾張紙，一個書夾將它們固定在一起，紙張已經泛黃，但不難看出它們曾被小心的收藏著。


　　戲潮取下書夾，一張張的翻看這些圖片，當她看到……最後一張是照片，六個人的團體照，四個長得非常好看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兩個年紀較輕的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男孩依稀可辨是路小時後的樣子，那雙溫暖的金瞳無論歲月如何流逝都沒有改變，而那女孩……那女孩……


　　戲潮捂住險些出聲的驚叫，雙眸迅速濛上層淚霧，心口狠狠的抽痛著。她知道那個女孩是誰，那眉、那眼、那愛笑的臉、那眼熟的輪廓，不正是她自己嗎？那不就是她嗎？小時候的她啊……她沒有變，外貌依舊，只是身型抽長。


　　「妳是誰……是我嗎？可是怎麼我一點都不記得妳？」鎖著眉，她看著照片，想著自己是誰，無論在心口問過千百遍，還是空盪盪的沒有答案。


　　細碎的嗚咽溢出滿臉清淚，那明明是她，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她該有的記憶、她曾經的過去，為什麼都沒有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嗚……..什麼……啊！」她將臉埋進雙掌間，一頭長髮披散，彷如布簾將她與外界隔絕，戲潮徹底的失控、徹底的心痛，一滴滴眼淚都是說不出口的無奈，原來她心底的傷口從來沒有癒合過，當重新觸碰，腐敗的創傷非比往昔，痛得她不能自己。


　　五年了！她當了五年的「戲潮」，這個過去一片空白的自己！她到底是誰？是戲潮還是琉璃？誰來告訴她真實在哪裡？


　　好痛……真的好痛……是不是品嚐寂寞都要體會這麼撕心裂肺的心痛？她終於明白路看著她的眼神為何帶著憂傷，他獨自背負過去的記憶，眼前映著是她、卻不是過去的她，她知道的生命裡沒有他的出現。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是誰……你一點一點挑開這個傷口……卻不負責任的走開……路……你告訴我啊！」她好悲傷的哭訴，但這裡只有不能安慰的水聲，面對茫茫大河，她就像隻受傷的野獸，掙扎不出束縛的牢籠。


　　命運啊……


　　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一個黑影自戲潮頭頂罩下，伴隨而來的是她記憶中的氣味、懷念的臂彎，依然那麼溫暖，那麼讓人安心……


　　「戲潮，不要哭啊……」路的眼裡有著憂鬱，看她的樣子好不心疼，這麼傷心的她是他未見過的，也使得自己無法躲在暗處默默看著她悲泣。


　　大手抹去她的淚，沒多加考慮就將她擁入懷裡，圈住她身子的手縮得緊，戲潮抓著他的衣服，放任自己淚水宣洩。


　　此刻，她無暇細想為何他會出現，只想將滿腹的委屈傾放。他只是靜靜的陪著她，沒有說話。

　　　　＃

　　許久，哭聲漸歇。

　　
　　「好一點了嗎？」路溫聲問道。


　　「嗯……」


　　戲潮點點頭，稍稍退出他的懷抱，歇斯底里的時刻已經過去，理智又一點一點回到她腦中。當腦筋開始運轉時，她立刻注意到自己幾乎是「黏」在他的身上，屁股還很不客氣的坐在他腿上……


　　天哪！


　　戲潮馬上跳離，一股熱氣衝上雙頰，頓時緋紅成一片。


　　真、真是太丟臉了！她怎麼跟樹熊一樣抓著他不放？


　　「沒關係。」路看穿她寫在臉上的尷尬，很有風度的沒笑出聲，只是雙唇微揚，而她則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真是糗大了……捂著臉，她在心裡哀嚎。


　　「妳變成一隻小花貓了，我去擰條怕子給妳擦臉。」他體貼得避開她的羞窘，同時……嗯，也是幫助自己免去尷尬，他也需要冷靜冷靜，剛剛戲潮哭得很令他心疼，也很……血氣沸騰……


　　「唉……你真是無恥啊，路˙龍翼。」他小聲的嘀咕著，同時狠狠瞪了水中倒影一眼。


　　路回來時遞上一條帕子，上頭的暖意讓戲潮感動又感激，秋天的河水大多冷冰，他細心的以術法給它加熱啊！


　　她擦淨了臉，表明洗乾淨再還他後，談話開始進入正題。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問得很直接，來不了拐彎抹腳。


　　「我說過考完試會來颯爾一趟。」路見招拆招，回答得很模糊。


　　「別打馬虎眼，我是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路眨了眨眼，裝傻的笑了笑，沒打算多做解釋。


　　「說不說？不說我走了。」她有些不高興的道，很不喜被唬弄的感覺。


　　聞言，路斂起笑臉，趕緊伸手攔下她的人，「我說，妳別不高興。」


　　「嗯？」


　　「事實上我前幾天就到颯爾了，我請旅館老闆替我保密。我一直在等……妳收到這些東西。」


　　「為什麼？」她擰起眉心，不懂他的用意何在。


　　路斟酌著字句，想了下才說：「我必須知道妳在不在乎『過去』，才能判斷接下來該怎麼做。」


　　如他預料中，戲潮聽了馬上變臉，她握起雙拳，有種被設計的狼狽。看著他，她一字一句問道：「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試探，而我……我只是傻傻掉進陷阱裡的獵物……就因為你想知道我的反應會如何？」


　　「不是這樣的！」路懊惱的吼道，她可以生氣，但那些話實在太過傷人！


　　他深吸了幾口氣，緩下語氣後才開口，「對不起，戲潮，我絕對沒有戲弄妳的意思。請妳先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戲潮長長的吐口氣，將臉埋在膝間，很是無力的頷首。


　　路煩躁的扒了扒頭髮，「我必須確定妳的感受。我真的不知道，讓妳想起過去的事情是錯還是對。戲潮，妳的童年……我所不知道的時候……可能很不快樂。」他喘口氣才又繼續，「妳沒想過為什麼會遺忘嗎？一定有原因的，對吧？而這個原因……也許很糟糕。要讓妳平靜的度過往後、還是將妳扯進不確定的漩渦裡，我一直下不了決定。」


　　戲潮抬起頭，臉上盡是迷惘。而他，則充滿掙扎。


　　「我把這些東西寄給妳之前，預先做了兩個假設。其一，假若妳看到它們，日記、圖片，都沒什麼反應，那我會解釋為妳已經不在乎遺漏的歲月，到時，我會按約定『回颯爾』和妳見一面，然後……離開，我走該走的路、妳過該過的生活。因為妳的世界太過單純，不需要我來攪亂它的平靜。

　　其二，假若妳非常在意，那……我會問妳，願不願意去找回那段歲月，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停在原地永遠沒有答案，唯有前進才能找出真相。」


　　路深深的凝視著，很明白她眼裡的猶疑，但這次不容她逃避，「兩個月前我一直不肯多說過去的事情，就怕說了會打亂妳的生活。戲潮，人要向前看，妳明白我的意思嗎？該勇敢時就不要退縮。」


　　「路……」她緊咬著下唇，看著自己的雙手，五指收攏，想抓住些什麼，但一攤開掌心，卻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明白她的希望，露出一抹淡笑的路，朝她伸出手等著她的答覆，「要一起來嗎？戲潮，還是妳要再考慮看看呢？」


　　戲潮感覺心跳得飛快，喉嚨異常乾澀，那隻等著她的手看起來好近……她一直以來的深深希望，是不是伸長了手就可以牢牢握緊？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以為疑惑只能懸在心口沒有解答，如今，真的只要她伸手，就可以擁有嗎？


　　「你會陪我嗎？」不只心，她連語氣都在顫抖。


　　「會。」他回她一個肯定，「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妳轉頭，就會發現我在妳身邊。」這個承諾，等於宣判了兩人的牽扯不清，往後她也因這個承諾，成了他的責任。


　　這次她沒有遲疑，被生活磨練、不再細緻的小手疊到路的大掌上，語氣有點哽咽。「請你帶我去找根！」


　　路的手很大、很溫暖，和他相比，她的手顯得纖弱。他收攏五指，將掌心中的柔軟細細包圍。


　　戲潮閉上眼，明白往後的日子將會不同，亦不必獨自承受傷痛，當兩人同樣都是寂寞，相遇後，將會互相守候。


　　她的靈魂，不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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