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章　　

　　晴天朗朗，藍海浩浩。

　　遠處，藍天與大海似乎沒有距離，海天一色，寬廣遼闊；近處，湛藍的海面反射粼粼波光，陣陣浪潮衝擊著岩岸峽角，在碰觸礁石的剎那，朵朵浪花翻飛；海潮的唰唰之音，規律地擊響，彷彿在乎喚大海之子，提醒他們歸去的地方，日復日、夜復夜。

　　一名滿臉大鬍、神情凶惡無比的壯漢，兩手提滿與他形象極不相稱的鮮魚蔬菜，站在峽岸邊眺望遠方。那雙經歷過風雨滄桑的深遂藍眸，埋藏了對海洋的渴望和懷念。

　　他的骨子裡老想流浪，不安分的雙腳無法在泥土地上久立，無論何處都不是他的根，只有那片海洋，才能引起靈魂的共鳴。

　　他離開大海太久了……

　　「威德老闆，你要的『包子』來了。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捧著剛蒸熟的東方食物，賣包子的婦人不好意思笑道。

　　「無妨。」付了前，接過油紙包好的食物，威德小心翼翼地將之揣進懷裡。若將這團白呼呼軟趴趴的東西捏爛，家裡那個小傢伙肯定又要嘰嘰呱呱的抗議。

　　一想起那個瘦瘦弱弱不長肉的丫頭片子，威德就忍不住懷疑，這大半年來，他塞給她吃的食物，到底是吃到哪去了？怎覺得家裡那丫頭越養越瘦。

　　「真是賠本生意，嘖！」

　　邁開大步往自家經營的餐館走去，威德在心底盤算今晚該賣些什麼菜餚，同時亦猜想，此刻應該在打掃館子的丫頭，是否又偷懶打瞌睡去了。

　　那丫頭，連話都說不好，就是偷懶功夫一把罩！他若再任她這般放肆，這張老臉往哪擺去？

　　越想越火大，他索性不想了，邁開的步伐又大又急，不一會，海洋便被他遠遠拋在身後。

　　　※

　　午後陽光暖暖地照入桌椅雜亂的骷髏餐館內，帶著鹹味的海風徐徐吹拂，吹散了餐館中殘餘的食物氣味，同時也吹來了餐館少女的瞌睡蟲。現在已過午飯時間，掛上休息木牌的骷髏餐館顯得冷冷清清，暖陽微風則令人昏昏欲睡。

　　剛洗完所有盤子的少女，拿著抹布有一下、沒一下擦著油膩膩的桌子，而那顆烏黑的頭顱，隨著手的動作頻頻點頭，幾番掙扎下，少女終於不敵睡神召喚，在清乾淨足以午睡的桌面後，她開心地丟開手中抹布，心滿意足地趴到桌上，準備來好好睡個午覺。

　　『一下下就好……我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老闆不會那麼早回來……』少女軟軟的嗓音帶著睡意，沒一會，她便沉進睡夢裡。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又夢見遙遠的故鄉，那裡的黃土飛沙和艾米蘭小鎮的藍天大海完全不一樣……同時，她也夢到了一雙跟她一樣的黑色眼睛，在這個異國裡，讓她覺得好親切……

　　如果，能再見到他就好了……

　　「丫頭，來把這些拿……」剛踏進店裡的威德猛然收聲，看見這半年來白吃他、白用他的小鬼頭，竟然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趴在桌上睡午覺！瞬間，雙眉抖動，額際爆出青筋，他有種想掐死她的衝動。

　　瞧瞧、瞧瞧！他這個大老闆在忙完中午的煮食後，不得閒地冒著酷暑到港口買菜，而她這個寄人籬下的食客呢？不但沒有身為食客的自覺，還天天吃飽喝足睡大覺！

　　這叫他如何不激憤難平？

　　乾脆把包子捏爆來報復她好了！

　　越想越氣的威德，放下兩手食材後，摸出懷裡的油紙袋，準備施以最嚴厲的報復。然而他才剛要動手，少女卻有所感應地睜開雙眼，一見到黑臉的老闆以及他手上的油紙包，瞬間所有瞌睡蟲都跑光，再也顧不得睡覺的她一把跳起，大聲歡呼後，伸長了手就要拿──

　　咦？沒抓到？

　　少女納悶地看著空蕩蕩的掌心，在抬頭看著老闆舉高的手。

　　「呃？」拿這麼高，她又搆不到，分明欺負人嘛！

　　「醒了？」威德一臉不爽地瞪著她，後知後覺的少女，這才發現老闆臉色不太對。

　　原來是偷懶給人逮著了。

　　「嘿嘿……」她尷尬的笑了笑，機靈地提起食材往廚房跑。

　　威德冷眼看著她討好似的忙進忙出，那雙滴溜溜的大眼，不時偷瞄他手上的油紙袋。對此，威德冷冷一笑，慢條斯理的拆開油紙，拿出包子就要往嘴裡塞──

　　「啊──」看見這一幕的少女，兩手東西一丟，衝上前想搶救她的點心，抗議聲未停，一張小嘴就被迎面而來的包子塞得飽脹，再也發不出擾人的噪音。

　　「再偷懶啊！妳再偷懶我就天天買包子，讓妳看得到吃不到！嗄？有沒有聽到？」塞塞塞，噎死她最好，省得他一天照三餐生氣。

　　自從這個丫頭來了之後，他每天都得發上好大一頓脾氣不可。這丫頭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學乖？

　　他嘰嘰呱呱囉唆了一堆，聽也聽不懂，但少女聰明的沒在這時候反駁他，只是不斷點頭，埋首吃包子。反正她被吼習慣了，不痛不癢。老闆天生喉嚨比別人粗，不吼吼人他會不痛快，她可以委屈一點任他吼。

　　吃著包子的她，又不小心神遊了，雖然這裡的包子不像故鄉做得那般Ｑ軟，但卻可以讓她溫習故鄉的味道，那份思鄉之心，也可以稍稍有個慰藉……

　　　　※

　　紅紅的大火球墜落海的另一邊，滿天彩霞將海面映得波光瀲艷，波波浪潮拍擊著岸邊，帶回了出海整天的捕魚人，眾船歸航，大大小小的漁船紛紛駛入海港。艾米蘭漁港充斥著收班吆喝的漁夫，黃昏市場就地開張。遠處，萬家燈火亮起，炊煙冉冉，飄蕩在空氣中屬於家的味道，讓忙了一天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加快手邊動作，好早點返家。

　　此時，也是眾家餐館開門營業的時刻。大批單身工人湧進各家餐館，其中盛況又以開在港口附近的「骷髏餐館」為最。

　　骷髏餐館，名字雖然有些嚇人，然此店的料理卻實實在在，該是什麼價，就有什麼料。店內當家的是一名粗獷漢子，大夥總是稱呼他為骷髏老闆。幾年前他突然出現在艾米蘭小鎮裡，憑著一手好廚藝，硬是在海港搶下料理的一席之地。此外，近半年來店內多了一名擁有甜甜笑臉的異國女孩，大夥都在猜這丫頭的來歷，但就連收容她的威德本人，都不曉得她的背景。

　　「丫頭，來把這盤炸魚排端給二號桌的客人！」骷髏老闆將炸好的魚排擱在點餐窗口，剛替新進客人點好餐的少女見狀，趕忙奔來端菜。

　　赫！有夠重！

　　『老闆一定在報復我下午偷懶，這個小氣的中年男人，這麼愛記恨……』嗚，二號桌很遠啊，她要怎麼端著這盤炸魚排衝鋒陷陣？

　　一旁客人見她委屈的噘著嘴巴，不禁好心想幫她忙，「丫頭，這盤子這麼重，不如我幫妳吧？」

　　有人起了頭，不少想救美的小夥子紛紛討好地要幫忙，少女壓根兒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能一一微笑帶過，瞬間，不少剛烈的男兒心又中標落馬，拜倒在骷髏餐館內的小小侍女裙下。

　　「誰都不許幫她！」突然，雷聲般的怒吼從廚房內傳出，眾家小夥子們剛伸出去的手，瞬間縮回，「自己的工作自己完成，丫頭，還不快去送？」

　　無端又挨了場罵，少女悄悄吐個舌，總算安全的將魚排送到二號桌客人手上。

　　接著，她又連續端了幾道菜給各桌客人，隨著時間流逝，吃飯人潮漸散，在送完最後一桌的菜後，少女這才得空到收銀台旁喝口水、喘喘氣，順便偷個小懶。

　　這種勞動的日子她不是沒過過，在家鄉，更苦更下賤的事她都做過，但也許是打小日子便苦，她漸漸學會如何在忙裡偷閒，如何在眾多苦難中，替自己找個清靜之處，久了，她開溜偷懶的能力成精，就連精明如老闆，也很少能光明正大地逮著她的小辮子。

　　就不知今天下午，她為何會這麼沒警覺心。

　　也許是舒服的日子過久了，讓她忘了如何居安思危……

　　其實，她並不怎麼想回家。東方那個家，兄弟姊妹眾多，爹爹務農、阿娘幫傭，而他們一干兒女，更是自小就要開始幹活。他們家的日子窮困，吃不飽穿不暖，夜裡她常因肚子餓而睡不著。不像現在，吃得好穿得好，老闆雖然常常吼人，但物質上卻從沒虧待她，每天三餐外加一頓包子點心，她有什麼好不滿的？

　　不知道這個地方，她可以待多久？也許她該試著討好老闆，免得他哪天不高興把她趕出去。

　　正當少女暗自思量之時，骷髏餐館又來了幾位客人，

　　『真是的，吃飯時間都過了才來？』她小聲嘀咕著，但抱怨歸抱怨，她還是拿起菜單俐落地上前招呼客人。

　　走進店內的，是五名面目不善、兇神惡煞的粗壯大漢。領頭的是個駝子，手裡提著一個血淋淋的野獸頭顱，腥臭氣味和店內的食物香氣格格不入，不少客人受不了那噁心的味道，捂著嘴頻頻乾嘔。上前招呼的少女冷不妨和野獸僵直的眼四目相對，瞬間，想也沒想地驚叫出聲。

　　她這一叫，在廚房裡的威德以為她又打破盤子，探頭出來查看，不料眼前景象卻讓他不悅地皺起雙眉。

　　五人大漢並不理會店內騷動，走向店內最大的桌子，帶頭的駝子大剌剌地將野獸頭顱放在桌上，瞬間，店內客人立呈鳥獸散，紛紛爭先恐後地潮門口湧去，不一會。原本高朋滿座的館子，瞬間只剩造事的那五人和呆愣的少女。

　　駝子一掌拍在桌上，大喝道：「喂！人是都死光了？還不出來招呼大爺？」

　　少女倒抽口氣，縮著身子想往廚房跑，然而那駝背漢子已瞧見她，一雙淫穢的濁黃眼睛不住盯著她打量，「嘿嘿！小妹妹好可愛，來來來，陪大爺聊聊天。」

　說著，他還朝少女走去，伸出骯髒的大手往她臉上摸。

　　少女驚慌失措地往後一躲，才想開口呼救，突然，一抹高大身影立即擋在她面前。

　　「唉唷喂……快、快放手！」

　　發出唉呼聲的，自然不是險遭狼爪少女，而是方才意圖輕薄的駝背漢子。

　　駝背漢子骯髒的手腕，被他人更加有力的五指如鉗子般緊緊扣住，兩人僵持了好一會，沒多久，駝背男人的手掌部分因血液無法流通而脹紅發紫，須臾麻痺。

　　「營業時間已經結束了，各位改日請早，不送。」威德冷聲說罷，一掌將駝背男人推回同黨那兒。

　　除駝背漢子之外四人，無人能見威德是何時現身、何時出手，只覺領頭剛要對小姑娘下手，他，就以不動如山之姿，昂然站在那裡。骷髏老闆氣勢驚人，他們有瞬間被震懾住，然在回神後，霎時殺氣湧現，翻桌掀椅，四人配合無間地上前搶攻。

　　「丫頭，進廚房！」威德低喝一聲，順勢將她推進廚房內避禍，同時抓起椅子朝來人一砸，頓時木椅斷成兩半。

　　少女驚魂未定地反手將廚房的門鎖上，但隨即又怕門鎖了老闆會進不來，幾番猶豫下，她鬆了門上的落鎖，整個人用力靠在門板上。

　　這是怎麼回事？生意做得好好的，怎會有人平白無故來鬧事？說要踢館，那些人看起來也不像，反而……反而像當年抓她的海賊多一些……思及此，少女忍不住恐懼地打顫。海賊的野蠻厲害她見識過，光憑老闆一人，怎麼對付得了他們？

　　『怎麼辦……怎麼辦……』她該逃走嗎？廚房有扇通風窗子，大小剛好夠她擠出去，但是出去後呢？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能上哪？她走了老闆怎麼辦？他雖然老愛兇人，但待她也無不是之處，她怎能自己先跑？

　　但是，命只有一條啊！

　　一咬牙，少女從櫥櫃裡摸出兩把殺魚的尖刀，雙手抖得幾乎握不緊刀子。深吸口氣，她鼓起勇氣開門，嘴裡不忘哇啦大喊給自己壯膽。

　　『老闆！我來幫你了！我這裡有刀……』刀字方落，她驚訝地瞪大了眼。

　　只見威德兩手一撈，兩名人型物體被扔出餐館，兩腳一踹，又是兩名傢伙飛拋，最後再拎起被揍得最慘的駝背漢子，連同他的噁心獸頭，一同扔出餐館外。

　　丟完最後一個，威德火大地關起店門。

　　門外，一干人跌得東倒西歪，其中一人指著木門，顫聲道；「我看到他手上有『海龍神』的刺青！老天！他是『骷髏船長』！」

　　「你這白痴怎麼不早說？快逃！」

　　一場莫名其妙的鬧劇就此落幕，威德滿身殺氣未褪，然在轉身的剎那，見到少女左右一把刀的呆滯模樣，頓時噴笑。

　　「妳這是在幹什麼？憑妳也想殺敵？我看沒被宰就萬幸了。」所有的惡劣脾氣一掃而空，威德悶著笑，收走她手上的刀，嘉許地揉揉少女的髮，「但沒想到妳還有幾分義氣在，沒枉費老子白白養妳。」

　　「老闆……」她吶吶地喚著，小臉佈滿憂心。

　　威德微微一笑，一股暖意湧上心頭，「我沒事。倒是妳，沒被嚇壞吧？平時見妳膽子小小的，沒想到在危急時這麼勇敢，我是該對妳另眼相看了。」

　　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然而見到他的笑，她就鬆了口氣。

　　「別忙著整理，妳先回樓上休息吧。」怕她聽不懂，他推著她往餐館的樓上住家走去。

　　回頭看著滿室瘡痍，威德心中有了另一翻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