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沁涼如水，無雲的夜空，繁星點點，星光燦爛。海風徐徐吹拂著艾米蘭小鎮，遠處的海濤聲規律地拍擊著岩岸，唰唰聲在安靜的夜裡傳開。洗完澡、一身清爽的少女爬到屋頂，躺在屋瓦上看天上的星星，聽著遠處的浪濤聲，同時也想今晚發生的事。

　　今晚，她似乎發現了老闆的另一種面貌。

　　和平時對她大吼大叫的粗魯不同，今晚的他，還帶著不容錯認的煞氣和兇殘。雖然他收斂得極快，但她的確看見了……

　　會有那種身手和氣質，也許，老闆不光只是餐廳老闆，他的過去一定很不簡單。

　　為什麼這麼厲害的人要隱身在這個小小港口內呢？

　　還有，老闆真的沒事嗎？雖然他事後好像個沒事人似的，但她心裡就是隱約覺得不安。

　　現在這種日子很好呀，她不想有任何改變……雖然老闆不是她家人，但是長這麼大，她第一次覺得生活很幸福，如果真的有老天爺，拜託，請不要收回她的福氣好嗎？

　　一想到那些離開的壞人不知會為生活帶來什麼衝擊，少女不禁煩惱得皺起了眉。

　　「咳、咳！」幾聲咳嗽響起，少女回頭，瞧見老闆站在她身後。

　　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笑道：「老……老闆……」白白的臉頰出現了兩個酒窩，威德看著，這才發現這個丫頭笑起來其實還頗可愛的。

　　只要她不惹他生氣，大半時候，她都還滿討喜的。

　　「妳又來了，發什麼呆？」威德皺緊的眉心一舒，不知怎地，喉間責備的話硬是嚥回腹裡，聽那吞吞吐吐的叫喚，心裡暖洋洋地很是受用。

　　少女訕訕地笑，明亮的雙眼眨了眨，理了理衣衫起身，以為他又要罵人了。

　　真是的，這回他又要嘮叨什麼呀？她又聽不懂，真不知他怎麼可以自顧自地罵個沒完？

　　「等等……」威德一看就知少女誤會他的意思，立時一個屁股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意識她坐在一旁。

　　不趕人？那就是有話要說了。少女點點頭，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那個……妳看得懂文字嗎？」威德從懷裡摸出一張寫了幾個字的紙張，抱著幾分希望遞給她看，然少女瞄了幾眼就還給他，表示無能為力。

　　她在家鄉都沒習過字了，何況是這裡的文字呢？

　　威德嘆了口氣，「我想也是。照今晚的情況來看，咱們店裡可能有好一陣子不得安寧了。」看著丫頭一臉不解的樣子，他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逕自說道：「我沒辦法時時刻刻待在妳身邊，妳得學著說話好保護自己，會講話在這個世界總是比較方便，遇到困難也才可以呼救。」

　　「講……講話？」少女勉強聽懂了他的語意，有點結巴的問。

　　「對，妳得學會講話。」威德抹抹臉，心底湧起一陣煩躁。這個丫頭什麼都不會，看樣子他是要從頭教起了。

　　該從哪一句開始呢…….威德摸下頷想了想，決定從最實際的開始教，「好，妳聽好了，如果遇到麻煩呢……嗯，就像今晚那些壞人。」他比手畫腳，扮演壞人的樣子，「妳就要大喊『救命』。救、命。」

　　少女眨眨眼，乖乖地重複，「酒米？」

　　「不是酒米，是『救命』。」威德忍著嘆息，再道。

　　「酒糜？」

　　「不對，救、命。」

　　「就咪？」

　　「救、命！」

　　「就抿？」

　　「救、命！」這聲音已是從牙縫中發出的了。

　　「酒米？酒糜？就咪？就抿？」少女忍著笑，很認真的重複道。

　　「去你的酒！」教了幾次，怎樣就是教不會，威德不耐得破口大罵。

　　少女似乎不知他已經開始發火了，嘴裡依然不知死活的說道：「酒米∼糜∼咪∼抿∼」

　　威德再也聽不下去，倏然站起，「妳真是他媽的笨啊！！！」他伸出指頭大罵著，嚇人的嗓音在夜裡迴響，他極是憤慨地吼著，然而不一會兒，他便滿臉通紅的僵著手指在半空，只因──

　　「救∼命∼啊！你，老闆，不要罵我∼∼」少女吐了吐舌，調皮地咭咭笑道。

　　「不要罵我，不然，我，喊救命！」她繼續笑著。

　　半晌，威德終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耍了不禁哈哈大笑，「啊啊啊啊啊！妳這個鬼丫頭！敢騙我？看我明天不給妳飯吃！」

　　他一個觔斗躍起，拖著少女往屋內衝去，一大一小出自真心的爽朗笑聲，響透了艾米蘭的深夜……

　　　　※

　　那是一艘海賊船。

　　當她意識到自己被家人賣到船上時，已經太晚了。她所待的船，隸屬「海怪」旗下，這是她在其他奴隸交談時偷聽來的。海怪在她的家鄉，低價買了好多個跟她一樣來自貧苦人家的奴隸，在不同港口拍賣競價，很多人被新主人買走，但更多的，是死在船上。

　　奴隸在船上不被當人看，男人被分配到底艙操槳划船，那是一個酷熱疲憊的地獄，很多奴隸都累死在底艙。女人，好一點，大部分被安排在廚房和洗衣房。而她，原本進了廚房工作，但因太過瘦小，端不起大鍋，是故調到洗衣房裡。在那裡，每天面對洗不完的髒衣服和冷水，泡水一整天的雙手常常痛得沒辦法擰乾衣服，但為了活命，大家往往咬牙苦撐。

　　除此之外，還要躲避那群禽獸不時的侵犯。

　　很多海賊喜歡到洗衣房裡找樂子。幾次，她險些被拖到一邊去，都是身邊一位來自熱帶國家的大姊，代她受過。雖然有女奴私底下說那位大姊是為了討好海賊，想找機會留在船上，不管真相如何，她一直很感激幫她的大姊。

　　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過了半個月，一直到某個晚上，海怪的船突然受到攻擊，她被劇烈的搖晃和響亮的轟炸聲嚇醒，甲板上頭傳來刀劍交集的鏗鏘聲和廝殺吼聲，那一夜，很漫長，她睜著驚恐的眼瞪著上鎖的牢門，不知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後來，牢門開了，她被人粗魯地揪到甲板上，那晚月很圓，甲板上躺著殘缺不全的屍首，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陰森可怕。

　　她不知道是哪邊贏了，但當海賊的刀往她脖子抹去時，她以為自己活不了了。

　　沒想到，海賊砍歪了，那刀沒抹在脖子上，反而砍在她肩上。一刀下去，右肩火辣辣地痛，痛得她無法思考。之後，有個男人跟她說話，用她聽得懂得語言，告訴她她已回不了家……

　　她沒辦法回家……她的家太遠了……回不去了……

　　她不曉得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一股黑暗籠罩著她，她沒辦法清醒，也不願清醒……

　　如果這是噩夢，拜託，讓她醒來；如果這是事實，那她，寧願不要清醒……

　　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陣霧氣，覆蓋永無止境的黑夜，同時也覆蓋了難以清醒的噩夢，當白霧散去，少女睜眼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海賊船上，反而身處在艾米蘭的港口魚市。

　　應該是正午時分，太陽炙熱得嚇人，右手邊雜貨舖的老闆坐在店內打盹兒，住街角的爺爺養的小黃狗悄悄溜進店內，叼走了一串放在架上的臘腸……

　　在小黃狗要成功盜壘時，雜貨舖老闆卻突然睜開眼，接下來就是一段驚天動地的怒吼，夾雜著小狗的嗚咽聲，嘴裡死咬著臘腸不放，四隻短腿沒命的狂奔，而不少瓶瓶罐罐自黃狗身旁飛過……看到此景，少女已忍不住的彎腰大笑，這樣子的戲碼常常上演，場場精采爆笑。

　　在她還處於狂笑狀態時，不知給誰撞了一下，看著前方那人的背影，少女頓時隱去笑聲，換上一臉的呆滯和訝然……

　　那個人，不正是她自己嗎！？

　　『為什麼有兩個我？剛才的那個「我」是誰？現在的「我」又是誰？！』

　　詭異的情況令她背脊發涼，即使站在陽光底下，她依然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望著方才的「我」消失的街角，少女突然覺得一陣暈眩，陽光刺眼得令她閉上雙眸，當她再度睜眼時，眼前景象又變。

　　黑暗中，艾米蘭小鎮被大火瘋狂地吞噬著，一顆又一顆的火砲漫無目的亂炸，屋舍倒了、家園毀了，人們的心血努力被摧毀得一乾二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們臉上的著恐懼、憤怒、不知所措，但他們卻像兩個世界的人，她的世界裡沒有任何聲音，聽不到哭喊哀嚎、聽不到爆炸聲響、聽不到死亡的呼喚……彷彿身旁被隔出了無形的牆，明確地告訴少女，她不屬於這裡。

　　雙腿無意識的游走在混亂的街道上，大批人群從她身邊穿過，卻無人看得到她……

　　倏然，她注意到一個嬌小的身影穿梭在人潮裡，拼命推擠著，往與大家相反的方向前進。

　　那、不、是、自、己、嗎！？

　　不知何時，身旁已無驚惶的人們，眼前，另一個「自己」崩潰的哭倒在地，「她」身邊站著另一個人。自責、懊悔的情緒衝上腦門，她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想法，順著「她」的視線，她看到了……
　　
　　瞬間，少女刷白了臉，什麼也無法思考。

　　「啊！！！！！」

　　少女睜開眼睛，入眼的不再是肆虐的火焰，昏黃的小夜燈柔柔地照著偌大房間，破曉的晨曦自掛著窗簾的小窗子透進來，在她臉上投射出光與影，她摸摸臉龐，發現自己滿臉是淚，身旁的枕頭淚濕一大片。

　　她為什麼哭了？依稀記得做了一個很長、很可怕的惡夢，但夢裡的情景卻怎麼也記不得了。

　　少女覺得，心頭彷彿被千萬根針扎到般難受，那是一種細細麻麻的心痛……

　　「丫頭，起來了沒？」房外傳來骷髏老闆粗啞的嗓音，少女趕緊抹了抹淚，回了聲「嗯」。

　　聽見老闆的聲音，少女慌亂的情緒瞬間安定，心痛漸平，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失而復得的喜悅。

　　最後威德不知又說了些什麼這才離開，她沒仔細聽也聽不懂，滿腦子全是那個忘記的夢饜。

　　她氣惱的拍拍腦袋，怎麼自己的腦子那麼不中用。

　　『真是的……我到底在哭什麼？』她嘆了口氣，慢慢地掀開被子，『算了，反正都想不起來。』

　　沒想起夢境，反倒憶起昨晚老闆有交代，今天店裡會來位貴客，她若像平時那般漫不經心，回頭絕對會被修理。

　　思及此，她猛然從床上跳起，快速的更衣梳洗。

　　打開窗戶，早晨冰涼的空氣讓她提神醒腦，她深深吸了口氣，甜甜地笑了笑，頰邊出現兩個小酒窩。

　　而那個夢，在深呼吸的同時，被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