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翻飛，雪連天。

　　大雪連下三天三夜，大地一片銀白，天穹灰淡得令人絕望，無邊無盡，淒涼蒼茫。

　　雪地裡，兩個人影壓低身子，迎著風雪緩緩移動。地上積雪濕黏，每踏出一步，腳就深深陷入雪地裡，要往前，就必須把後腳從雪裡拔出來，在踏進前方的雪地裡，如此反覆，移動緩慢。

　　被困在大風雪中舉步維艱的兩名旅人，一雙腳被寒冷凍得沒有知覺，他們麻木地往前走，以意志力鞭策疲憊不堪的身軀，尋找茫茫雪地中的一點人煙。

　　突然，走在後方的人腳步踉蹌，猛然撲倒在雪地裡。前方的人聽見聲音，趕緊回頭。

　　『桑圖斯！』

　　名喚桑圖斯的旅人倒在雪地裡，埋藏在圍巾裡的臉不見絲毫血色，『默雅……我不行了……你別管我……先走吧……』

　　默雅皺眉，『你在說什麼傻話？給我站起來繼續走！』

　　桑圖斯疲倦得搖搖頭，眼神已有些渙散，『我走不了了……』那雙腳，八成凍壞了。

　　『你可以的！兄弟，別在這時候放棄！』默雅拉著他的臂膀，希望讓他再度站起來。

　　桑圖斯甩甩頭，試圖振作精神，他掙扎著要起身，在默雅的攙扶下，總算勉強站起來。默雅將他的右手繞過自個兒肩膀，支撐著朋友的大半重量，半拖著他繼續前進。

　　默雅知道，在這種雪地裡，一停下來就跟等死無異。

　　望著無盡的雪白天地，拖著就快支持不住的生死至交，默雅不知道生路在何方，在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他幾乎找不到任何希望。

　　他的腳步比之前更重更慢，每一步，都是掙扎。

　　默雅喘得幾乎無法呼吸，身旁的桑圖斯已陷入半昏迷狀態。

　　『天父，若您有靈，請您指引我們一條生路……默雅˙埃蕾一生未做大奸大惡之事，死在異鄉我不甘心……若您有靈，請助我們度過難關，日後我兩必定修橋鋪路、造福鄉里……若您有靈，請不要放棄我們……』

　　他喃喃反覆著祈禱之語，聲音被風吹散，彷彿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惡意阻擋，讓他的祈禱，傳不到天上。

　　不知走了多久，筋疲力盡的默雅再也支持不住，和昏迷的桑圖斯雙雙倒入雪地裡。

　　他臥在雪中喘息，無力再起。

　　一想到自己就要命喪異鄉，他不甘得握緊雙拳。他不想死！故鄉還有個年邁的母親在等他回家，他答應過媽媽，不管路途多麼艱辛，不管前程多麼遙遠，就算缺手斷腳，他一定會回家……

　　不想死！不想死！他還要回家！

　　顫抖著手，他掏出懷裡的陶笛，被體溫蘊燙溫暖的陶笛湊近嘴邊，用著最後一絲力氣，將笛音送到遠方。

　　嗶──嗶──嗶──

　　嗶──

　　嗶……嗶……

　　最後一聲笛音飄散在風中，唇邊的陶笛，掉到雪地裡。

　　　　＃

　　喀答──喀答──

　　意識模糊中，默雅似乎聽見馬蹄聲。

　　由遠而近、由模糊轉清晰……

　　喀答──喀答──

　　是他盼來的希望嗎？或者那是冥神乘坐的神駒，前來替他和桑圖斯引路？

　　他不想死！

　　默雅掙扎著，然而卻有一雙手將他按回原位，讓他的意識墜入更深的黑暗中。

　　「不要亂動！沒事了，你們沒事了……」

　　依稀，聽見一個嗓音在他耳邊反覆回蕩，每當他掙扎著要爬出黑暗，這個輕軟的嗓音就會出現，阻止他清醒，讓他繼續飄蕩在無邊黑暗裡。

　　他想活下來！他想清醒！他必須活著回家見母親啊！

　　「啊……啊……」

　　「怎麼了？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痛？」他的手在半空中亂揮，不知碰到什麼，但他沒機會傷害自己，另一雙比他還冰冷的小手抓住他的雙掌，緊緊握住，不讓他還沒復原的手再度受傷。

　　也許是求生意志堅定，默雅不知哪裡生來的力氣，反手抓緊原本握著他的冰涼小手，他的雙眉緊皺，雙目在幾番費力之下，緩緩睜開。

　　一雙海藍色的美麗瞳眸，映入小手主人的眼中。

　　剛清醒的默雅，雙眼尚未聚焦，茫然地看著天花板，神智恍惚。

　　「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軟軟的嗓音喚回他的神智，漸漸清醒的腦子開始運轉，他眨了眨眼，努力將焦點放在眼前那張模糊的臉上。

　　他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憑著聲音，他可確定說話者是個女孩兒。

　　『我不想死……』喃喃地，他用自己的母語說著。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啊。」小手的主人苦惱地皺了皺眉，「你別抓著我的手，這樣壞害你要負責的。」

　　她費了一番功夫才將手抽回，同時將他暴露在冷空氣中的手放回暖被裡，「醒了就喝藥吧，你等一下。」

　　她轉身要到廚房端藥，然而男人的手卻拉住衣角，她回頭，好聲好氣的說道：「你拉著我，我怎麼端藥？先放手好不好？你沒事了，不要害怕。」

　　也許是溫聲安撫起了作用，默雅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才緩緩鬆手。

　　她鬆了口氣，腳步輕緩地離開房間，沒多久她端了一碗溫好的湯藥回來，先將碗擱在桌上，再伸手扶他坐起。

　　「躺著喝會嗆到，你坐起來好不？」她軟語說道。
在女孩的攙扶下，默雅總算順利的半坐起身，一碗冒煙的湯藥端到眼前，他瞪著碗，好半晌沒反應。

　　「這是藥，喝了才會快好，自己端著好嗎？」依舊是不急不徐的語氣。

　　海藍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一會，才伸手接過碗，一聲不吭地喝乾苦澀的藥汁。

　　「好棒，來，你再睡一下，睡醒就沒事了。」小臉微微一笑，收走空碗，同時協助他躺回床上。

　　『桑圖斯……』他拉住她的手，低啞問道。

　　小臉不解地挑高細眉，想了想後說道：「什麼都不要擔心，現在最重要就是休息，睡吧。」

　　拍拍他的手，將之放回被窩裡後，她回他一個淺淺微笑，之後，默雅墜入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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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默雅再度清醒，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當他睜眼的剎那，桑圖斯愛笑的大臉映入眼裡，他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立刻收到一份過於熱情的擁抱，他的好兄弟抱著他又拍又搖，險些讓他岔了氣。
　　
　　『你這死小子，怎睡得比我還久？他奶奶的，害我擔心了一下！』桑圖斯操著標準的尼德語說道。
　　
　　默雅微微一笑，『沒辦法，誰叫我出的力氣比較多？』
　　
　　『臭小子，既然醒了就別裝死，告訴你兄弟，有沒有哪裡不對勁？』
　　
　　『睡一覺，筋骨都鬆了，能有什麼問題？你呢？你的腳沒事吧？』默雅記得當時桑圖斯幾乎沒知覺了，在雪中血液循環不良的雙腳，恐怕凍壞。
　　
　　『他奶奶的，早就可以活蹦亂跳了，哪像你這隻弱雞，比你兄弟晚了五天起來。』桑圖斯笑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像是想起什麼，說道：「救我們的就是旁邊這位姑娘。」這回，桑圖斯用的是東方語言，阿斯話。
　　
　　桑圖斯讓到一邊，讓默雅能瞧見站在他身後的辮子姑娘。
　　
　　以西方的眼光來看，她實在稱不上美女，然而那張輪廓比東方人更深刻的臉孔，配上東方特有的靈秀氣韻，讓她在默雅中，比旁人多了點不同。
　　
　　默雅微笑著對她點個頭，「姑娘，這段期間麻煩妳了。」
　　
　　辮子姑娘有些侷促地攪著長辮，輕聲說道：「不用謝我，那種情況任何人都會出手幫忙的。」
　　
　　她的嗓音細細軟軟，有一種獨特的韻味。這讓默雅想起半夢半醒間，總有一個聲音喚他起來吃藥，在他墜入黑暗前輕聲安撫，讓他緊繃的情緒得以鬆懈……大概就是眼前這位少女了。
　　
　　「雖然你醒了，但還是進村去看個大夫比較好。」辮子姑娘細聲提醒道，「你們再休息幾天就進村吧，我這兒……不太方便收留你們。」
　　
　　桑圖斯朗聲道：「這是當然，姑娘救了我們哥兒倆一命，我們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絕對不要姑娘為難。等我兄弟可以下床了，我們絕對走人。」
　　
　　「嗯。」她點點頭，「那我不打擾你們休息了，有事喚我一聲就成。」
　　
　　「這個……不知道姑娘怎麼稱呼？」默雅在她走前出聲問道。
　　
　　她笑了笑，很靦腆的，笑不露齒，「我姓蘇。」

　　「我叫默雅，他是桑圖斯。」

　　她暗自默念兩次，然後輕聲說道：「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