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思念看得見……》

「磊雅，我……」

「我喜歡妳。」

那晚柔聲中拉扯著濃厚堅定的對話，宛如設定了重複播放的隨身聽，不斷清脆著我腦海……

「……森緹。」

不知道過了多久，磊雅開口了。

「我一直把你當成親姐弟一樣，你對我而言也很重要，但我從沒想過會扯上男女感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她的說話顯露出一種刻意塑造鎮定的羞澀。

夜晚的風勢猶如肆虐似的呼嘯，森緹不禁揪緊了那微薄的外套，扣上釦子，與風勢不相稱的冗長沉默依舊瀰漫兩人。

「我說過了，今天我只是想讓妳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顯然森緹盡了力在打破沉默所帶來的尷尬處境。

「如果妳會覺得困擾，可以不用急著回答我，不管結果好壞都沒關係。只要我知道我喜歡著妳，那就夠了。」

磊雅未再多說什麼，只是保持低頭靜默。

「妳肯聽我說這些我已經很開心了，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像是了了一樁心事，知道再說下去會徒添她為難，正準備離開。當他行經與磊雅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她唇形隱約道出了幾個微弱文字……

「妳剛剛……說什麼？」

他不禁停住了腳步。

「我說……」

她依舊低著頭，音量宛如蚊子般細小。

「我現在……沒有什麼喜歡的人，如果你想追我的話……還是很有機會的。」

「就這樣，明天見了。」

磊雅說完隨即轉身，往遙遠的黑幕那一頭快步離去……

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當下的情況，先是愣在原地呆滯了好一陣子。片刻後才猛然回神，嘴角揚起一絲會意甜笑，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想不到……看來這次，森緹是認真的。』

我緩緩從不遠處的圍牆後方走出，滿腦子盡是五味雜陳的混亂，一時之間還無法置信稍早前所目睹的情景。

只是我卻渾然不知，今晚除了我，還有另外一個身影，從頭到尾都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我緩緩張開了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擺設整齊的桌椅，規則陳列的書架，以及充斥圖書館的低溫冷氣。這與外頭的悶熱形成一種對比。

又夢到……上學期那個晚上了嗎？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呢？

我坐直身子，理了理思緒，翻開桌上擱置的教科書，繼續著未讀完的科目……

叮！叮！

懸掛在圖書館門上的風鈴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抬頭仰望，女孩正拿著壁報跟剪裁工具，站在我面前。

『麗佳？都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待在這裡？』

「喔？下禮拜各班要教室佈置審查，不早點弄好，學校會很機車的。」她在寬大書桌對面的那一頭坐下，看了看我手上的參考書。

「你每天都唸這麼晚嗎？」

『沒有啦……就快推甄了。趁現在還靜得下心，能唸多少算多少吧。』她點點頭表示瞭解，攤開壁報拿起剪刀開始裁起。

我們兩人互相微笑示意，然後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室內冷氣的通風口持續發出颼颼聲，牆上掛鐘的秒針，正一格一格地走著。盛著時間的沙漏，不斷流向底層，毫無間歇的跡象。

肩膀的酸痛感，彷彿也跟隨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沉。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她看著忍不住頻打呵欠的我問。

『嗯，我也這麼覺得……』我扭一扭頸子，輕捶著酸痛的肩膀，試圖擺脫在椅子上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的後遺症。

『妳還沒弄完嗎？需不需要幫忙？』

「你要幫我嗎？好呀。那這個給你，沿畫好的邊線裁就可以了。」

麗佳遞給我一疊色紙和一把小剪刀。接過手中，一刀一刀地沿著圖形線條劃過，落下的殘紙形成一條蜿蜒的小蛇。

這條小蛇似乎莫名引起她凝視，她臉上雖然一派平淡，卻抹上突如其來的感觸……

「如果『思念』是一樣用肉眼能夠看見的東西，那會是什麼形狀呢？思念一個人的心情……會不會這麼曲折呢？」

『那種事情……怎麼可能單純。』

或許真的是讀得太累了，總覺得自己有些恍神。不知什麼時候，當我意識過來時，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她聽了停下手邊的工作，表情似乎有點詫異。

『面對思念的對象……到底有多在乎呢？當你閉上雙眼，一片漆黑中不再出現熟悉的身影。這是不是代表思念的方向，開始模糊了呢？』

「為什麼會模糊呢？」

『或許，這樣東西，具有保存期限吧。又或許，當思念者自己都懷疑自己的感覺的時候。這意謂著……思念的終點嗎？』

我不斷試圖從腦海尋找合理的解釋。

「思念有終點嗎？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其實我也很想懂……』

「……町。」她握筆的手，突然下意識地越來越握緊，認真陷入一段思索。

「可能是因為你平常太靜，總令人難以揣測你的想法。但我常有一種感覺……」她將椅子搬來我身邊坐下，深鎖眉心注目著我。

「你有一種習慣，總會下意識去把問題無限延伸，卻又越陷越深。很多問題之所以會複雜化，是取決於人用什麼角度去思考。」

『妳想說，太過鑽牛角尖反而無法找到答案對吧？』我把裁好的圖案堆在一旁，清理著桌面上的紙屑。

『這我明白。但很多事不去想，不表示問題不存在，更不表示問題能解決。』

皺眉的神情，逐漸在她清秀臉龐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笑容。麗佳握住我右手，用彩色筆在手掌順著弧度，畫了一圈，並舉起我的手。

「你猜猜看，我畫的是什麼？」

我一臉狐疑地盯著自己的手心。

『要玩遊戲嗎？猜對有沒有獎金啊？最好來個一百二十萬之類的。』她先愣了一下，忍不住以握筆的手掩著嘴，咯咯笑著。

「你在開玩笑嗎？當然沒獎金。不過獎品倒是有啦……那要你先答對再說。」

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三百六十度圓，以徒手繪畫來說，這個圓勾勒得相當飽滿。看起來除了自己的掌紋以外，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玩意兒……是球嗎？』真沒創意的答案。她搖頭，嘴角依舊上揚。

『不然……是一個五顏六色的鵝卵石？』

又搖頭？

『呃……』顯然我那種死不服輸的可悲自尊心，這下又要開始發酵了。

『別告訴我是達聞西繼太陽能手電筒後的續作，『太陽能電燈泡』？』她這次倒是很大方，連想都不想就不停搖著頭。

『那、那，活生生的雛雞孵化到一半，馬上被拿來做成血腥料理的活體雞蛋？』

「……」

這下子她終於有創新點的反應了，因為她拿起桌上的剪刀，用刀柄敲擊我的頭。力道雖不重，但看著她手中刀刃閃過的鋒利……還是讓我鬆一大口氣。

『好啦。我不猜了，妳公佈謎底吧。』陸續亂講一堆白痴答案後，我總算肯死心了。

「其實很簡單啊……」她指著這個讓我猜了老半天的該死圖案說。

「我畫的是一個圓形。」

『……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手掌當場呆了三十秒，我有種被騙的感覺。

「沒人叫你想那些複雜的答案呀！」

「這樣說吧！正確答案並沒有固定。這個圓，看在你眼裡也許是球、石頭、燈泡。可對我而言，它就只是一個普通圓形而已。」

「雖然不是什麼事情都能用單純的圓去看待。但如果一個盲點，用一種簡單的方式並非無法面對，又為什麼需要令自己被煩惱牽著走呢？」

「這樣自己也會比較快樂，不是嗎？」

……我沉默了。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正確的說，我不曉得該怎麼反駁。

也許，在我腦海深處也存在著一個圓。一個未經雕琢、很純粹的圓，就像手心上所畫的一樣。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屬於我的圓逐漸染上各種色彩。

「思念」不過只是單純的圓吧？那它之所以會變得複雜，是思念者自己造成的嗎？

說不定，思念到底有沒有保存期限？有沒有終點？可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快樂呢？思念一個人，應該要是快樂的，不是嗎？

笑了。三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容，這種感覺，我究竟遺忘了多久呢？

『麗佳，我覺得……』抬起頭想要說話，卻突然跟她四目交會，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文字一瞬間嚥了回去。

這才發現，雙方臉部的距離，竟不到一公尺……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從前我們在校慶上演出搞笑話劇時，反串女主角的森緹曾讚美過扮演男生的麗佳很漂亮。

即使身上穿著男裝，卻掩飾不了她所散發出的一種靈性美。

或許是受到森緹的玩笑話影響，開始發覺面前的她，擁有那一雙清澈澄亮的瞳孔。正傳達出灌醉人心的迷茫，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表情似乎莫名其妙愣住了，她好像也在發呆。彼此就這樣互相注視了對方好久……

牆上掛鐘的時針，正指到十一點整，圖書館內是一片安靜。桌面擺著參考書跟壁報材料，呆滯的視線，開始從瞳孔上游移到下方的圓。

她看了看緊握我右掌的那隻手，慌張地把手甩開。我們同時低下頭，不發一語……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感覺臉上好像湧起一股不知名的脹熱感……

『對了！』

絞盡腦汁想從嘴裡擠出點話來，什麼話都好，只要能打破現在的窘境，我這麼想著。

『妳不是說……有獎品嗎？』話才剛講完，我馬上就後悔，早知道就閉嘴不開口了。

「是沒錯……可是你剛剛又沒答對。」她考慮得煞有其事。

「不過也好！獎品我下次再拿給你好了，敬請密切期待喔！」

看著她恢復一如往常的笑容，回想起幾分鐘前的奇怪感覺，似乎也就不以為意了。

我們繼續一邊聊天、一邊弄著壁報。幾乎忘記在有說有笑的同時，沙漏裡迅速流逝的時間，已經慢慢堆成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距離最後夏季，只剩幾個月，但外頭的炎熱卻遠勝去年那個晚上。等隨之而來的畢業典禮過後，就能暫時從備戰狀態的生活中解脫了吧？

然而，在僅剩的日子裡，從手中所畫的圓開始，某件事似乎就在夜色中，醞釀開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