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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的陽光感覺上總是特別耀眼，弗亞如此想著，雖然知道那是人照假光，人照假光是亙久不變的，而耀眼的說詞，只是不必上學所帶來的錯覺。

真實的陽光已不可能再以肉眼直視，甚至將體膚曝露在太陽下都是危險，已經多久沒有人能見到地球真實的面貌了？弗亞不知道，母親亦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建築聳立於天地間前的事。

自他們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在這裡，這個建築是世界，而整個世界就是建築，建築巨大、高聳入雲，底部則深入地底交通網，一層就是一個城市、一個都會，一座建築就能囊括所有人生必須之事，人們很少來回於各建築間，因為不常有這個必要。

據說，他們的建築座落在舊時稱為亞洲的地區，但誰又分得清楚古時候這裡是哪裡呢？汪洋的鹹水已經淹沒舊地圖的邊界，據說海水亦含有毒，連碰都可能致命，至於原因，早在飄搖動盪的日子裡，被人遺忘得透徹。

頂著朝陽，母親仍在她的城堡，那個鍋碗瓢盆的集聚地，是她少數能反抗佩姬戴恩斯的據點。

見到弗亞惺忪的眼，母親轉動著黑色眼珠問：
「今天要到頂層去嗎？」
她有些雀躍，彷彿不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而是個方值妙齡的少女。

弗亞點頭，他不討厭跟母親去頂層，雖然那必須穿過許多人，母親也不太喜歡他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臉。

「人類重要的是心靈。」
母親總是這麼說，毫不顧慮他人的眼光，但對弗亞而言，光注視就讓他作嘔，更何況是交談與接觸？

他常常表現出痛恨自己與他人的反應，他無法忍受那些人看他的臉，他害怕那些表情，無論是恐懼又或是憐憫。

在幾次痛苦的經驗後，母親也就由著弗亞拉低帽子，隨她搭上高速昇降機，去那至高的頂端，模擬太古地球森林的處所。

頂層是個巨大球體，圓頂透著朝陽，沒有人知道這裡的光線是否和建築裡的人造假光相同，並非自然天生；又或是真的來自高掛天邊那顆恆星，穿過漫長虛空而來；但至少，這裡的森林的確是栽在泥地，吐芽生根。

踏進芬芳的空氣，在樹影下，弗亞覺得母親突然像個小女孩似的，她樂得奔跑，一手挽著弗亞，另一手則拿著她自製的餐盒，她會唱歌、會大笑，像個過動兒。

他們跑累了就邁步，腳累了就停下，靠著高大樹幹，感受粗糙的樹皮，傾聽雀鳥的話語，觀看林鼠在枝上探頭。

他們會在樹下打開飯盒，吃著裡面已經被搖得亂七八糟的手製餐點，然後邊說過去的故事，是母親從她父親那裡聽來的故事，那些故事往往又是從父親的父親那裡，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故事講述人類曾經擁有整個地球，征服一切，甚至在鹹水裡建立城市；講述人類勞動以求溫飽，雖然那很不保險；講述人類能自我繁殖，可以執掌生與死大部份的權利；也講述戰爭、火光、生離、死別，那都是些很真實的故事，就像所有你我聽過的親身體驗那般，殘酷但不失溫暖。

「也許我們衣食無缺。」
母親常會在最後這麼說，懷著幽幽的口氣。
「但我們缺少了些甚麼，我不知道那是甚麼，但我知道，我們不完整。」

弗亞很少答腔，他慣於傾聽，也喜歡感受身後樹木堅韌的生命力；這些樹來自某座高大的山脈，當人類無法存活在大地之上時，樹木卻活了下來，依舊迎著那炙熱的豔陽。

每當想起這些樹來自外頭，弗亞總會幻想，也許在建築外頭，海與樹構成整個世界，重重山巒與點點灣岸則點綴其中。

母親談得很多，她總是健談與多話，說穿了也不過就像所有的老媽子一樣，總有說不完的話，但難得的是，她不常談起自己，也不說弗亞的過去。

她偶爾會問及遊戲，那個叫佩姬戴恩斯的世界，但她總是抱歉她無法進入，無法在遊戲裡陪伴弗亞。

許多父母這麼做，尤其是簽約者，他們在佩姬戴恩斯裡置產，在那裡教養小孩，因為那裡才是他們的現實，但母親只能懷著歉意道：
「我永遠也無法習慣那裡。」

弗亞只是點頭，從不多說甚麼，母親彷彿總能理解這孩子想表達些甚麼，絲毫不在意這種冷淡，總是接著說其他的事。

他們一個訴說，另一個傾聽與點頭，休息夠了就起身繼續行走，偶然與其他人擦肩而過，母親會微笑，弗亞會生硬的點頭。

這已經是大進步，以前他還會躲在我身後呢。只可惜就是還不太會笑；看著他點頭那如臨大敵的模樣，母親輕輕的笑了，但心裡總有那麼點惋惜。

他是個好孩子，聽話、乖巧，只是剛巧站在世界不公平的那一邊，才會擁有殘缺，所以我可以給予，讓他公平些。母親挽著弗亞，一邊告訴他每種樹的名字，一邊構思今晚的菜，走了長長的路，就要吃頓好菜來補充體力。

蜿蜒的林道上，她思考著，直到又聽見前方的腳步聲，她才將注意力轉移，自前方而來的是一個家庭，至少成員看起來是如此。

紅皮膚男人應當是父親，臉上的鷹勾鼻讓他看來有些嚴肅，他高壯的身子踩著僵硬的腳步，似乎被緊張支配，而身材嬌小的母親亦是，一臉徬徨不安的樣子，活像新婚妻子。

至於小孩，家庭裡總有小孩，母親稍稍打量了一下，發現有個小女孩走在他們後頭，與弗亞年紀相仿，她一雙小手緊緊揪著父親的衣擺，卻面無表情，似乎並不快樂。

她應該是個開朗的孩子才對，母親想著，她看得出孩子臉上常笑的痕跡，也透過那雙聰慧的眼睛與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勾勒著女孩好動開朗的形象。

兩組人經過、交錯，母親對紅皮膚父親眨眼、點頭、微笑，表示打氣，她不知道那父親有沒有感受到，但一個新組成的家庭，的確需要些時間磨合。

她猜的，一個新的家庭，父親帶著女孩從遠處到來，只為了與那個黃皮膚的嬌小女子同住，甚至不惜穿越地底交通網，那個只有機器人的黑暗世界。

就算是這種時代，仍會有浪漫的愛情存在，佩姬戴恩斯無法管轄這些，這讓她開心，有種脫離束縛的感覺，與自己燒出完美的菜時感覺很像。

林蔭中，簡單黑色馬尾與淡白金髮交錯，弗亞忘了刻意遮掩殘缺，因為某種情緒如雷電般讓他停頓、呆滯，甚至忘記呼吸森林裡芬芳的空氣，他震驚得瞪大眼，直到回神才飛快低下頭，母親不明白所以，只是好奇的看著孩子。

「怎麼了？」
母親問，孩子的表情難得如此大起大落，讓她好奇，但孩子只是搖頭。

也許是不願說吧？母親想著，她猜測了數個理由，難道這孩子也會對父親渴望？她想著；男人？她可不要，受夠了，真的。

但萬一孩子想要怎麼辦？母親開始煩惱，這不是燒一兩道好菜就能解決的問題，她下意識握緊弗亞的手，永遠也猜不透，屬於芙亞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