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我很好，自曾擁有過一個虛榮的房間。

總可以那樣矜誇地告訴他人：房間面對著一方羊蹄甲林，春來，粉色花絮漫天；小窗外，是一條匯流頭前溪的水流。我常趴在有高度的牕臺，看右手的中央山脈腰間的雲，或是在日落時望向天空稍縱即逝的夕色。我可以背出附近商店的名稱，幾種轉彎回去的方式。我記得在天色陡然大亮的瞬間，整個溪畔被滌亮的潔淨感，也能倒述某個失眠子夜，霧靄氤氳的默然相對。

房間不大，卻住著許多記憶。一個衣櫥，掛著四季心情；一張書桌，桌墊貼滿潦草的手稿；一張小床，枕邊欹著心愛的維尼；幾個大小一致的抽屜，貯存秘密的零食；固定式的書架，看了兩年的黑格爾，以及其它琳瑯滿目卻又莫名的疏離的教科書；溫暖的桌燈、米色絨布浴巾、去年書展撕的海報、舍監在門廊細心呵護的酒紅色薔薇和紫蝴蝶蘭……

在虛榮的房間裡，我度過短暫、美麗、華奢的二年時光。我早就知道我會懷念。那一回，陪著一位國文老師，驅車深入新豐的山林看看德先寺寧謐的落霞，我記得她的和煦臉龐，餘暉中淡淡地對我說。以後你會很懷念這一切的。

其實，我現在就開始懷念這一切了，我想。

我是那樣真心相信，生命中不會再有如此富庶的時光，了無負擔、別無牽掛，只是生活、書寫著。偶爾我在夜晚的書堆裡驚醒，環視房間內五個人生活的痕跡、聞著睡意濃郁的空氣，總是忍不住鼻酸，這樣過早的傷感從何而來？只因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離開。

然而這一天終究要來臨。

晴好的三月天，幾場春雨的空檔，我在湛藍無垠的天空庇蔭下，穿梭校園後半段，靠近宿舍及溪畔緊鄰的菜園。菜園不大，一畦畦栽著小白菜的苗。將熟悉的風景攝相，放入腦袋裡。簡直是好得有點不可思議的天氣，不禁回想起那一天，隻身到學校報到時，因為僥倖的心態而快樂的神情。一樣是晴朗的藍天，夢境似的空間包圍，一種無法言喻的親切感浮現。我瞇起眼睛看這棟即將搬來居住的灰泥建築──如今一晃眼，竟就要離開了？

因此，雖然早就在附近找到下一個落腳之處，卻猶作一場半清醒而捨不得放棄的夢，仍賴在我的小床上，任桌面雜物紛亂，洗好了晾在窗邊的衣物，還兀自散溢著生活的氣味。正是這種氣味使我感傷與著迷。

我所盼望獲得的身分，不是路過的人，偶爾撿拾此地的香氣；不是觀光式地來到溪畔的公園，看流雲從最近的山頭一路捲向天邊；不是，當然更不是要隨著飢餓的學生，侷促在陰暗潮濕的小吃攤，搶食一碗沒煮熟的陽春麵。我所希冀的，無非是可以輕鬆穿越同樣的街角，看見同一棵欒樹在四季裡更迭不同的形容。那感覺，就像面對一個愛過了、漸漸感到熟悉的身體。

終於只剩下一點點時間了。

找來紙箱、封箱膠、黑色大塑料袋。首先是教科書，積累了兩年的教科書，厚厚一疊像時間，揚起來有灰，惹人噴嚏與眼淚。我一頁頁重新翻過，慎重挑選要存留的部分，然後將多餘的全數丟棄。其後，要求自己機械性地操作同樣的動作：摺好一個箱子、封好底部，將一冊冊厚薄高低的書疊進去。大型紙箱裡，底層先裝質軟的衣物，再將骨瓷杯和為數不少的CD藏成夾心。如此，這般。整理舊物，不免容易遇見情感的殘渣。雜誌或送或扔，時間的結構性相當分明。

休息的空檔，我暫停手邊動作，接受窗外藍天白雲的勾引。任性的個性隱隱作祟：如果可以就此放棄裝箱整理……如果時間不是線性的。

然後回過身，用眼神巡顧這虛榮的房間，像一個生命中的小小移動城堡，或許已在我的血液理深根？我將渾身硬殼、難以蛻變的自己也摺疊進紙箱裡，那一雙總是冷冷觀看自己的眼睛也摺疊進去，還有，那一些回不去了的舊時光，都疊進去。整整一星期的最後期限，我進進出出，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獨自攜回式樣相同的紙箱、膠帶，封裝起這一切的全部。

當生活痕跡像錄壞的音樂錄音帶，在倒帶的軌域漸漸被消磁，我坐視著逐漸空蕩起來的鋪位，好像身體遲鈍的表面也終於有了第一次落葉。

或許今晚，要和堆疊與身齊高的箱子們一起入眠。打包的空檔，忽然一場陣雨，像是世界縮為這片屋簷、暫時停留的必然。我一個人，漫步這四層樓的灰水泥建築；寢室，不同的人、學長畢業後遺下的單隻拖鞋、陡長的樓梯、淋浴間，無人的水滴聲，連接不來的若即若離……

最後一次日落晚雲，天臺上我靜靜望著遠方紅霞，姚君在左手邊。感傷是怎麼來的呢？當我隔日清晨在羊蹄甲林的窗內醒來，嘗試記憶粉紅花瓣與天空之間的高度，白牆上有幾塊斑駁。沒有如果。再也回不來，生命放逐之淒寒猶如荒原惡地。

將最後一件細軟上車，我站在熟悉的紅磚停車場，望著那片可愛的粉紅羊蹄甲林，忽然，龐大的空虛瞬間向我淹壓而來，淚也無止盡的溽溼臉頰。這一刻，其實我想說的是──

謝謝你們，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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