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有一座山，卻不必擔憂產權和稅金，任它在那裡，亙古也不屬於誰。住在山旁，四季是魔法師，在魔法般的美景裡倘佯，享受著生活中的點滴時光。

記憶中的山令人動心的實在不少，像是美女般奪人魂魄。認識了它的美麗以後，有一部份的生命被永遠地吸走，留在那裡，不曾離開。打開相簿，用手心溫潤著過往的回憶，化為輕煙飄散在四週，那曾經讚嘆詠嘆的魂魄呼喚著人去重遊舊地，時光在這剎那間靜止。一秒、兩秒、三秒，回憶凍結了呼吸，連思緒都迷濛呆滯了，彷彿進入了夢鄉。

如果命運待我們不薄，有一天就能舊地重遊。或許我們發現一切都與過去不同，人面桃花、滄海桑田也罷，曾經被下的魔咒從此散逸，就收拾行囊上路吧，什麼都不必多說。也或許我們發現一切正如從前，景色如昔、美麗仍然奪目，只是不再興起曾有的感動了。不免問著自己，是不是經歷太多，感觸不再敏銳？心靈罩上一層老繭，我們木然呆立，山中仙靈也只能替我們失去的純潔哭泣。最幸運的是美景沒有變，我們也在那裡尋獲了多年前留下的魂魄，歡迎著彼此無恙相逢。坐看山色雲彩幻化如蝶蹤，時光未嘗損及夢中的美麗，回憶也沒誇大魂魄遠遞而來的密碼，就在美景前，靈魂沉浸地聚合，回復完整與元一。

道家說人有七魂八魄，我們到處留下了魂魄，是不是會使剩下的軀體漸次蒼白虛弱？於是我細數從前留下的多情屬靈，夢中它們密語如流水淙淙，嘈嘈切切，化為音符拓印在意識的碑刻上，似有若無的字跡，展延綿綿。

南投的惠蓀林場在叢山之間，海拔七百多公尺的氣候涼爽宜人，茂密的松柏林廕像是童話裡的黑森林與綠草地。大學時候第一次造訪，一群大男孩露營在河岸溪邊，燒著營火、彈吉他合唱，歡笑的歌聲依然在耳旁，而咖啡豆也越來越香。小時候父母喜歡登山健行，台北近郊的山巒早已很親切，認識陽明山就在青春年少。好幾次早上七點從仰德大道起點往上健行，沿途有幾處特別開闊可以鳥瞰台北市，一處比一處更高、看得更遠。也曾為了路旁幾株櫻花、牽牛花留步，母親唱起了「紫丁香」，說是想起了少女時光。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冒險上宜蘭太平山，每個人都探頭出車窗釘著公路的白線看，懸崖就在五尺旁，一顆心七上八下。好容易到達了太平山莊，十八年前仍是原始的鐵皮屋、小木屋的台地之上，看到大霧鋪天蓋地而來，卻也掩藏不住四週的青山綠林，在一陣又一陣的霧團隙縫中，透露了驚世的美麗。緩步在林中小徑，踩著葉片綠泥慢慢地走著走著，把芬多精吸入了肺中，連台灣糜鹿都要羨煞。再過幾年，我遠赴異鄉，發現在賓夕維尼亞州某個平緩的阿帕拉契山脈上，有個「Falling Water」建築取法平原寬廣，非常自由的空間擺放在山腰巨石上。我在這裡盤旋良久，從午間到夜色降臨，聽著闊葉林木隨風沙沙作響，溪澗潺潺；一時竟覺中國式田園耕讀之樂與梭羅湖畔的山光湖色，在此異鄉相遇迸發，哲思韻味雋永涓涓。

以山為島，海水環繞，天國的珍珠降落凡間，潮汐為騷。麥肯諾島就是這麼一座小小的山丘座落在五大湖的咽喉要地間，虎伺三湖水道。島上沒有汽車廢氣，只許有悠閒的鳥語花香，它最出名的是格蘭多旅館，由電影「似曾相識」宣傳後揚名寰宇。騎著腳踏車環島一圈僅需一個半小時便能繞完，島中央是個坡度和緩的小山；星羅棋步地圍繞著小山的是典雅精巧的木造房屋，商業觀光的目的濃厚，卻也稍有南歐濱海小鎮的風光。觀光區特有的飾品店、紀念品店和各式餐廳密密地塞滿了小島港口，吃完晚餐後在夜色中緩步逛街，一家一家的進去小店裡閒適尋寶，或走到較高的山上俯視小島燈火景觀，亦頗愜意開懷。

有一種乾乾淨淨、寬平隴起的山，以它稚青的山坡草地捕捉人們讚賞，僅僅靠著那一大片又一大片的低矮丘陵，一波波地把視線推向遠處高山，鋪陳出漫漫長路山脈綿延的風景，像是一首低迴的歌，教人沉靜下來去找那微細的音聲。在北卡羅萊納州附近正有一個叫藍嶺公園大道的路，從維琴尼亞州引領著到達大煙山國家公園，素稱美國東部最美的公路景色。沿著公路闢建著許多觀景點，一站一站美不勝收，四五百哩間風光日影兀自不同。大煙山地區終年霧氣迷漫，山勢不是高聳入雲，卻也在雲霧間躲藏變幻，趣味縱橫而耐看。只見前一小時陽光燦爛、風和日麗，下一小時煙雨滿天、眨眼間淅瀝滂沱，倉惶中躲入車裡，駛向歐洲風味的觀光小鎮消磨光陰去了。北卡附近幾州的山林植被以松柏棕樹叢集為主，配上乾淨平緩的山坡，對喜愛整齊樹林的人尤具吸引力。說到霧景飄忽不定，苗栗的觀霧地區也是素負盛名。多條神木步道蜿蜒歧路，在濃霧中但聞人語耳畔響，轉頭不見同遊人。登高上榛山山頂引頸眺望雪霸聖稜線，十里外猶如眼前。山頂上視野遼闊，下視山腰車陣山道有如彩帶彎曲圍繞，那一份大汗淋漓後的滿足，無比輕鬆爽快。

另有一種如騎士俠客的山，單獨屹立在陡峭的海岸邊；就像是以它一座山的威嚴，可以代表世界所有的山脈來與海洋對決。它的形狀通常是三角錐狀，山頂總有一兩朵雲飄在附近，恰似少女的一縷情絲稍稍地羈絆。九份的雞籠山和台東的都蘭山就是這種俠客，與花蓮清水斷崖的峰巒同為伯仲矣。驅車到俠客山邊停下來賞景，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顏色分明，加上太陽的溫暖夕照匯成一張絕色圖案，教人不愛也難。美國加州一號公路從蒙特雷半島以南到聖塔芭芭拉，有著加州海岸聖塔露西亞山脈切入太平洋，雖然都沒記下山的名字，好幾處同樣的美景也記在夢國牆碑上。名勝古蹟所在的山深具特色，讚嘆為文記載充棟，或許親臨其境也深受感動，但願今生有緣再來；但總有李白「崔浩題詩在上頭」之喟嘆，不寫也罷。

山有山神，群山總有主山。主山就是那藏在眾山群巒間，被週遭的山神、物種所尊敬的山峰。它或許是最難征服的，也或許是群山環繞如圖朝拜的中心點，有更多時候就是有一種莫以名狀的超自然力量繚繞著它。從沒看過傳奇的珠穆朗瑪峰，也只有遠遠地眺望玉山和富士山，倒是曾經拜訪過的合歡山北峰和奇萊主峰，體驗到那種令人敬畏的力量。住在山腰小木屋的晚上，登山者在屋外仰望星空閒聊，隱約能感覺到主山送來的訊息，明天該不該攻頂，大夥多少能猜到。幸運地攻頂回程下山，回首望那主山山峰身影，感激一切順利，又願下次再來相遇。猜想那些名滿天下的主山，如白朗峰、馬特洪恩峰、麥肯尼峰等等，都能如此動人心弦，甘願再三涉險以親芳澤吧。

主山可敬畏，郊山可親近，名山可覽遊，小山可生計。除了以嚮導為職業，還是無名無姓的小山才是我們生活中日常能接近的愛侶。我們在上面生養農作物，在上面建個涼亭或望台，在上面鋪排石階、闢出步道，在上面種野菜、理花園；有時來座風雅的書屋茶室，也可以賣起土雞與地瓜，高興起來弄個社區公園、擺個啥人的銅像與雕塑，盡率性耳。私人產權不免築籬高柵，憂心盜伐侵佔；國家公地、無主宣示的，沒人刻意擁有，眾人快樂分享。身邊的小山平凡無奇、從未驚豔，但我們最重要的魂魄卻一定縈牽其上。萬一離家千里、三十載間無緣回來，它的美貌倩影會漸漸地每一夜在夢裡浮現，啃噬遊子心房。那時我們才知道：愛山，就該住在山旁，朝夕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