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

在我拔劍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經註定。關於楚漢相爭的結局。

沒有人知道，舞台上的表演者，往往才是看得最透徹的人物。

我看見亞父憤恨地瞠目瞪視，緊握至發白的指節細細顫動，精微地有如花落時，樹枝末稍的悲憤。

（雙劍一次交舞錯落，劍端勾引出一長串銀鈴般地笑聲）

子房，我的老友，美麗的你，美麗的陰謀家，看起來最是自適，面露微笑觀舞卻千迴百轉地思考，恐怕腦中的影像已經不是我舞劍的身影，而是劉邦離去的背影了吧。

（項莊一個旋身，躲開了我一個突刺）

劉邦這隻老奸巨猾的狐狸，今天早晨的說詞（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一字不漏都是子房吩咐的吧。眼中精光熠熠，沒錯，你是專家，關於如何詮釋一個完美的野心家。

（不解，隨著項莊的劍氣潑灑開來）

最後，我的目光掃視到───那個一臉興味盎然的項羽。

一切都隱埋都在燭火詭動的注視下，渾然不覺的眾人，目光卻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是目光的焦點，卻不是思維的重點，帳中充斥著最深沉最隱諱的刀光劍影，心思結成了一個個錯綜迷離的結。

而最大的死結，死死地結在你身上。

觸及我憂鬱的目光，一反老是被我叨唸的粗魯（你總向我辯稱那是霸氣），難得地，像個永恆的王者般勾勒出剛毅而柔軟的嘴角，優雅恭謙。你端起面前的酒觴，在天地間，只向我項伯致意。

然後，舉殤，仰頭，一飲而盡。
像是在恭賀只有你我知道的陰謀正在成形。
　　
羽，我親愛的項羽。
那天晚上，也是一樣的燭火，一樣的微笑，一樣的酒，一樣的你。

　　『老實說吧，叔父。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埋了二十多萬秦兵太過……』
　　『暴虐嗎？』
　　從來私底下，你就不把我當作部下。
　　只是戰場上，人人都要是瘋狂臣服於你腳下的崇拜者。
　　『謝謝。』一抹苦笑。
　　『不過那是正確的暴虐。』否則死的就會是自己人。
　　『暴虐沒有所謂正確或者錯誤。』
　　『所以你在想什麼？』
　　『會帶兵，不等於會治理天下。』
　　『不會帶兵卻絕對打不下天下。』
　　『聽好，我可以擺出最有利於形勢的陣形，我可以在前鋒形象化士兵心中所謂戰神，我可以不眨一眼下令坑殺會成為障礙的二十萬人命，但是我無法讓人民過更好的日子。』
　　『什麼意思？』
　　『我們打下天下是為了什麼？當初支持我們的信念是什麼？坑埋了二十萬人的那一瞬間，我想救人可是我必須殺人，那種無力感，我覺得我幾乎快要不認識自己，項羽是誰？項羽在歷史上的定位又是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放棄天下，拱手讓人？』
　　『以民為本，才是一個霸王該做的事，即使他不適任。』
　　『劉邦就適任嗎？那隻老狐狸，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自己！』
　　『他為了自己，所以懂得要把人民養胖。』

（項莊直指劉邦，途中卻受阻於我橫檔的白刃）

所以史官會如何撰寫關於我們的故事呢？我好想知道。
他們是否會在茶煙裊裊的宮室裡，一邊品嘗著剛出爐的細緻的糕點，一邊餘裕地討論關於貶低我們的可能呢？
這樣好了。我想像其中一人開口。
一個意氣用事的蠢蛋，跟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傻蛋。
我彷彿可以聽見他們吃吃地傻笑，看見他們顫顫的肚皮。

（我隨手捻出一朵劍花，逼開項莊的攻勢）

　　『既然你能夠想這麼多，平時怎麼不就在發怒前多想一點呢。』我頭痛。
　　『一個喜怒無常，有勇無謀的匹夫，跟一個凡事都經過算計的武將，哪一個，會讓敵人看不起？哪一個會讓敵人放下戒心，自以為參透對方呢？』
　　『你……』
　　『是了，我就只會玩這些小把戲。』你痞笑著聳肩。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是不是從來我都不曾認識真正的你，真正的項羽。
　　『那麼那些相信你能奪得天下的士卒呢？這些信任、這些崇拜、這些驕傲，他們的心甘情願，他們的犧牲奉獻，你現在卻說你不要他們？』我試圖力挽狂瀾。
　　『誰說我不要他們了。』
　　『他們將與我一起，在火光中淬煉出戰神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