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臟內科，我們見習醫師負責的就是推著機器去幫剛進來的病人做心電圖：按順序找出十二個導極所對應的位置，然後配合病人的病史，對心電圖做出判讀。一開始，對我們是十分新鮮的：能從幾個波形就讀出病人可能有什麼心臟方面的疾病、體內可能缺乏了何種離子，甚至是患者服了哪些藥也可以猜的八九不離十，有種就算不跟病人交談也能未卜先知的味道！

遇到了她，小婷，才知道學校裡的教授們為什麼一直強調跟病人的溝通，才明白醫療儀器再進步也取代不了醫師所在『人』的位置。小婷的心電圖所得到的結論是一切都很正常，心臟的搏動、收縮力、供氧量都十分健康，不過她就是說自己心痛得住在醫院裡；不同於正常的病人急著出院，她很喜歡跟護理站裡的醫師、護士談天說笑，彷彿這就是她的家，壓根兒不想離開似的。每次老師要趕她出院的時候，也就是她病發要跟老師拿藥吃的時候。『老師！這很奇怪耶！是不是心電圖有BIOS，要安排心導管下去看看嗎？』我這樣問，以為自己遇到一個很特別的病例；老師笑一笑說：『不用！你去把她的病史再問清楚一點，你就懂了！』

也許她之前習慣的是成熟，帶點粗糙的手掌在身上游移，激情而強烈的觸感；手上包覆著橡膠手套應該隔絕了我掌指間的溫度，有些青澀、有些顫抖的指法，透漏的是屬於醫學的清醒跟冷靜。

『你好！我是陳醫師，現在要幫妳昨個心電圖的檢查，麻煩妳把衣服拉高喔！』手指從她鎖骨下開始觸摸，伏在胸骨的上凹陷，接著就沿著胸骨柄的稜線，攀爬起她引以為傲的峰谷。幾個起伏後，停在她雙峰峰頂，輕輕捧起，把心電圖的幾個胸前導極先給接上了。最後再把剩下的導極鞍在她的手腳上，輕輕按下機器上的開關。電流微微的釋出，埋藏在這二十來歲少女身體中的震顫，慢慢讀了出來。

如果她不說，你絕對不會知道。從心電圖上幾乎沒什麼變化的起伏，妳不可能知道她二十年來的生活是多麼不可思議：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私生女，從小就飽受欺凌，甚至被鄰家大哥的魔爪璀殘；之後，遇人不淑再加上自甘墮落，終至賣身又賣笑。從心電圖上緩慢的律動，你不可能知道她的生活竟是那麼的快速緊湊：當華燈初上，正是炊煙裊裊，與家人歡度晚餐的時刻，對她而言卻正是要等待恩客們『飽暖思淫慾』、打起精神要工作的開始；整個夜裡，見到的是一張張來去快速的臉孔，記不得也記不清每個人的長相，模模糊糊中，所能做的是，迎合體內一波一波接連飆高的性激素，與接過一把一把的新台幣。『這沒什麼！習慣了！』

問了家族史、問了職業、問了婚姻狀況，也明白了她的病為什麼一直檢查不出來：沒有陽光、沒有溫暖的房間裡，得不到關懷、疼愛，她是一朵飄零的落花；也許在這白色巨塔裡，一樣照不到陽光、一樣只是這塔裡的過客，不過總是有人真心的在為他們病情作思考、做診斷，相較之下，寧願在這塔裡住下來了。心電圖對於心血管方面的疾病總是扮演快速而高準確度的角色，不過它總是個沒有生命的機器，記錄的只是最表淺的血肉之軀，患者內心的喜怒哀樂，它記不到！以此自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