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當弗亞再度成為芙亞，步進學院大堂時，那個誇張大鐘指著正午時分。

往往熱鬧的大堂顯得較平時冷清，簽約者依然在各自專屬石塔裡休息、或者在外漫遊，非簽約者則仍在現實中，埋頭與作業或是一些交際活動，像芙亞這樣一下課就上線的人，不算太多。

畢竟只想活在遊戲裡的人大多簽了約，而簽了約還必須煩惱現實事務的人，大概只有芙亞而已吧？

芙亞邁步離開學院大堂，心持想去之處，通過了幾個轉角，來到一扇破舊且不惹眼的木門前，木門上刻有真名，但卻不是高年級教室。

她詠咒，木門應聲旋開，裡頭是條低矮的冗道，螺旋的往上攀升，步行好一陣子，才來到一個開闊的巨大的圓型廳堂。

圓型廳堂看起來更像是個巨大無比的坑洞，而正中央是書本所組成的巨柱，高聳入雲，上頭似乎是個透光的屏障，耀目的陽光毫無障礙的灑進進，另一邊則向下延展、深不見底，直直沒入黑闇，點點螢火在黑沉裡緩飛迴繞，添了幾分妖異的氣息。幾個學生或導師腳踩浮空的軟墊，或坐或臥，沉迷於書本的香氣。

這裡是學院圖書館，也是全佩姬戴恩斯的知識之庫；媽會喜歡這裡，她想，如果是在現實中的話；那位母親討厭電子書，她總抱怨冷冰冰的螢幕讓她不舒服，但是紙裝的書本已經越來越少，甚至人們根本不再用紙。

心懸著有關龍的一切，她踏上軟墊，想著龍的形體，沒費多少時間，軟墊飄動，開始往下沉去。

軟墊沉得很緩，彷彿在思考，卻又落葉般輕晃飛舞墜落，像是要沉到地底才肯罷休，這讓芙亞有些慌亂，學院圖書館藏書豐富，但有些區域是不可進入的，那裡藏著重要的典籍。

但基本上，軟墊就是個防護策略，軟墊只能戴著往那人可以去的區域，從不逾矩，但它現在卻戴著芙亞緩緩下沉，越下面的書目，往往是黑暗與不可讀的。

她看見一整排危險的死靈術、看見黑魔法、邪神崇拜等書目，甚至有些書本蠢蠢欲動，像是想跳離書堆，但卻仍被法術束縛。

書柱低層區，彷如另一個世界，活的書本蠢動，在點點螢火中像是在舞蹈，螢火則是一種極小的精靈，他們尖耳身小閃著螢光，在下頭漫遊，個個都好奇的看著芙亞。

芙亞想著要回頭，但又想更了解龍，她感到兩難，自己答應過青袍長者遺忘與保密，但自己卻只能達成一半的承諾。

有幾次，芙亞都打算驅使軟墊上升離開，但總有個聲音偷偷叫喚著她，因此她不停說服自己，軟墊並沒有制止她前去，代表她將去的地方，是她該前往之處。

「來呀。」
那聲音道，還咯咯的笑，芙亞不明所以，卻仍被吸引，持續向下沉墜。

逐漸的，芙亞迷失了，迷失在書本的呼喚中，它們賊笑，在書柱中歌唱，它們載有魔力的內容讓它們得到生命，但長期囚禁在黑闇中也讓它們無聊成性，特愛玩弄心志不夠強壯便闖入這個區域的人們，更甚至蠱惑他們，藉以讓人攜帶它們離開這個被魔法束縛的書柱。

而現在，那一整套”惡魔學”就正在蠱惑芙亞，它嗓音清甜彷如天使，卻囈念著惡魔的言詞：
「美麗的少女，妳是否渴望巫力？是否期望早日破籠而出？是否希冀乘風敖遊於天地？來吧，美麗的少女，敞開妳的心靈，我將予一切賜妳。」

我期待早點離開這個地方，但我要靠自己走出去；芙亞企圖堅定信念想著。

極小的精靈們在她身邊飛舞，她們非善亦非惡，只是觀看卻不插手，他們屬於自然精靈血緣末端的種族，雖然血緣稀薄但卻沾染了自然精靈的中立天性，觀看、然後保持沉默。

「來呀，我教妳求刑，教妳叫人吐露實情，我們不必讓他們生命之火滅盡，但能讓他殘留弱小火星，拼命呻吟但永不能斷氣。」
“酷刑百觀”開始跟著耳語。

我不喜歡求刑，甚至不喜歡接觸血與肉；芙亞努力的在心裡反駁，但那些的囈語中含著真名、咒力，巧妙的藏在每一個語音轉折處，進而編織著迷亂心神的咒，芙亞神智已被那囈語、那邪咒牽引，她試圖鎖住心中的門扉，但漸漸感到無力。

軟墊盤旋下降，像是永遠達不到目的地，芙亞不住顫抖，像是自己與自己在打架一般，但毅力卻一點又一點的流失。

「妳渴望會見古老亡靈，渴望執掌生死之迷，極欲獲得不老的生命；我將帶妳永久存繼，操作他人生死於指與心。」
“潘布爾招靈術”悠悠的唸。

我不渴望永生，不希望見到亡魂，更不欲知道生死之迷。

「妳害怕他人耳語，妳恐懼其餘心靈，因為妳不懂蠱惑的真意，妳需要的是一點魔力，一瓶記載於我的靈藥名喚萬人迷的香氣。」
“黑地風土誌”沙啞的聲音鑽進，芙亞想抗拒，但卻發現無從反駁，當被真名詢問，就必須用實話回應，謊言無法抵抗真名，但黑地風土誌卻說中芙亞害怕人群的心理。

她想要忽略這聲音，但它卻一直鑽進，她想要防禦，卻發現自己的心牆瞬間粉碎，無從再度構築，不久，疲倦將她纏繞，然後頹然倒下，心靈大門轟然破裂。

飛舞的螢火抖了抖，然後又恢復平靜，四周的囈語則成了譏諷嘲弄，它們笑這個女孩不知好歹，笑她那脆弱的精神甚至不值得打擊，它們展開精神的觸手，深入再無法防備的芙亞內心。

「是個怪胎，是個殘廢，他多餘得可悲，讓人值得大笑。」
那本又厚又黑的”惡魔學”咧開書頁，呼出一口囤積百年的灰，咯咯笑。

“潘布爾招靈術”旋轉起來，也跟著起鬨：
「還自閉得像埋在沙裡的駝鳥！」

「他被另一個世界拋棄，我們這個世界亦不需要他。」
“酷刑百觀”也晃動著，但它實在太過殘破，因此不敢激動過頭。

它們持續探究著芙亞的一切，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嘲笑，芙亞無力反抗，這些擁有生命的書物，擁有比她強大的魔力與惡意。

它們發掘，像是貪婪的盜匪，終於，那本小巧精緻的”常用黑魔法”尋找到芙亞深埋最心底的門扉之一，那個秘密中的秘密，她絕不希望被人知曉的真實。
「她精巧的偽裝，改頭換面，但卻始終如一。小子，你以為變成女性就可以有所改變嗎？各位，他擁有男性的靈魂！」

其餘眾書似乎也探究到差不多的地方，先是微微一頓，接著跟著猖狂的用最戲虐的方式吼叫。

小巧精緻的書說得不錯，佩姬戴恩斯是現實的延續，是一個體驗、一個扮演自我的機會。

遊戲不只是遊戲，且與現實息息相關，因為在佩姬戴恩斯的掌控下，人類無事可忙，只好尋求另一種解放，而這個世界之所以重要，正因為就許多方面而言，它更貼近真實。

但連性別都否決的芙亞，究竟承認了些甚麼？彷彿飄搖在風中的細雨，雲一過，天會放晴，她卻會消散，再不復見。

「我們要拿這個扮成女孩的傢伙怎麼辦？」
“惡魔學”不懷好意，與它所載內容相似至極。

「燒死她？刺穿她？支解她？」
殘破的”獻祭守則”擺出博學的口吻，處決的確是它專長。

「反正他懦弱至此，大概也不能帶我們出去。」
那本小巧精緻的”常用黑魔法”嘆氣，它是眾書中少數曾被攜帶，遊走各地的，因此更加渴望外頭。

「他受不起，我甚至不想他碰我！」
語調嫌惡，”黑地風土誌”如是說，它一向自視甚高。

「讓我表演吧，你們看仔細。」
一本腥紅色的”魔典”說，其餘眾書都大聲歡呼，鬧成一團；這些書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近百年前一位邪法師的魔宮，位於黑地，它們在那地方被編寫、保存，也多少沾染了那位邪法師的性情。

芙亞無法動彈，但卻聽得一清二楚，他感覺很疲倦、虛弱，沒辦法做任何抵抗，只能任憑自己被挖掘，讓秘密曝光，她感覺自己不再完整，因為那些意念侵入她。

她知道自己站起，轉圈、擺手、小步跳躍，四周都是書本的笑鬧與噓聲，這些動作不是她的意念驅使，而是那些入侵者，芙亞甚至無法出聲抗議，只能任憑處置。

一向如此，我不反抗，永遠如此，芙亞這麼想著；她想起在教室放下光筆的自己，然後釋懷、放鬆，不再抵抗，別人要怎樣就由它們去吧，反正我像風一般雖然存在但是虛無。

她自我放棄，在軟墊上翩翩起舞，放棄鎖起心裡的門扉，任那些意念窺探挖掘，在靈魂上而言，她幾乎已經死去。

在遊戲中，肉體上的死亡極可能損及心靈，因為恐懼、痛楚、絕望都歷歷在目，鮮少經歷過死亡的玩家會再度去面對危險，甚至有些經歷過死亡者，終其一生都不曾再登錄佩姬戴恩斯。

也因此，人們學會避開危險，逃離死亡，但心靈上的死去卻是難以躲開，且殺傷力同等強大，尤其是心靈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芙亞，這些來去的惡咒，更將她推至死亡的界限。

這時，一股勁風狠地颳來，那些頑皮得幾乎邪惡的書本彷彿受驚的小鹿，訝然躍起然後縮回書柱，又成了死氣沉沉的書，螢光依舊，書都安份，剛剛的事就像不曾發生過似的。

狂舞的少女倒下，彷彿那嵌進她心靈的爪瞬然沒去，但傷卻好不了，她發著抖，感到打從心底外散的森冷。

隨著勁風而來的，是那位紅髮的女子，她不可置信的表露狂怒，厲吼：
「報上你的名字，逾越者！」

真龍導師是能在圖書館裡御風的二人其中之一，她因昨日學生闖入龍寓而心神不寧，雖然青袍長者要求當做甚麼也沒發生，但她實在沒辦法得過且過。

於是，她乘著風而來，來翻閱古籍尋找類似的例子，卻發覺下方的隱而不喧的鬧語，她感覺得到惹起波瀾的是個學生，年級低淺，於是立即盤旋而下，厲聲怒吼。

直到她造出一道白色的微光，這才發現倒下的人是昨日的少女，那位抵達龍寓、與自己擁有相近靈魂的女孩。

「芙亞…」
喚著她的名字，真龍導師法朵登上那軟墊，緩緩將軟墊帶離那些螢光、那些書物、那書柱底層的無盡黑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