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有一天


　　他沒有見過那麼絕望的眼睛。

　　眼前這位俊美到近乎妖異的男人，那雙深藍的眼眸彷彿是兩股漩渦，一種名為絕望的情緒在其中翻攪，他深深覺得自己快被那雙海藍淹沒。

　　默雅說，他是冥府女神，埃蕾什基伽兒的轉世。因為私縱靈魂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天父懲罰他在凡間接受考驗。

　　默雅說，他必須在人間經歷七個輪迴。最初他會像一般人一樣成長，直到某個命定時間，「夜渡者」出現，此後他會想起前世，並且開始體會身為人最深的喜、怒、哀、樂。

　　──「夜渡者」是誰？他問。

　　默雅說，夜渡者是專司監視罪神的侍者。

　　──體會了喜怒哀樂之後呢？他又問。

　　這次，默雅沒有馬上開口，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彷彿要看盡他的靈魂深處，但又彷彿什麼都無法映入藍瞳內，因為那雙眼所看到的是千山萬水之外的遙遠。

　　他猜不透默雅眼中看到的是什麼。

　　當默雅再度開口時，距離上一次的交談隔沒多久，但他卻覺得好似過了幾個生死交錯。

　　他完全失去了時間感，因為，時間在默雅面前，不具任何意義。

　　默雅開口了。他說，負責喚醒那些深處之情的人……會一一死去。
默雅的語氣冰冷，他的話還沒完。又說，隨著那些人的死亡，他的肉體會漸漸回到初生的模樣──直到他再度成為嬰孩。然後，一切歸零，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再成長，再回到嬰孩之身。

　　沒有生、沒有死，直到七個輪迴完成。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默雅垂眸，望著自己日漸改變的身軀，露出一抹很無奈的苦笑。

　　我只是想讓世人了解，神其實沒有那麼慈悲。



　　當路從那個藍色的漩渦中掙脫時，房內窗簾透出微微亮光，不知何時黑夜離去，黎明悄悄來到這個世界上。

　　無風無雪，異常寂靜。

　　路緩緩睜眼，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刺眼的白。

　　他的心頭迴盪著默雅悲傷的聲音。

　　──我只是想讓世人了解，神其實沒有那麼慈悲。

　　「早安。」一個暖暖的嗓音飄過少年心田，他轉頭一看，對上一雙淡黑色的晶亮眼睛。

　　戲潮臉上有淡淡的疲憊，但是她的微笑，卻讓路打從心底溫暖起來。

　　「你睡了一天，有沒有好一點？」她伸手觸摸他的額頭，涼涼的掌心讓他覺得很舒服，「體溫還是有點高，但比之前好多了。」

　　「原來我睡了那麼久，難怪覺得腰酸背痛。」路半坐起身。體內的高溫猶存，當時為了對抗神威，他拼命得連老本都拿出來了。

　　那些火焰，是流星殞落時留下的火淚，經過一番修行後，成為與他共生的天之火，

　　但要他拿天火來抵抗神人，依然太勉強了。

　　「為什麼我們老是遇到道行高深的傢伙？」他不滿地咕噥，那根本就是在玩命！

　　「因為我們運氣特好。」少女扮了個鬼臉，接著從床邊櫃子中摸出一個罐子，從中舀了幾匙粉末倒進杯子中，「秀秀還沒清醒，但是情況已經穩定了，倒是蘇西，她受到的打擊不小，不吃不喝的，讓人看了好擔心。」

　　戲潮皺著眉，但沒一會，眉心便舒展開來，她微笑著對路說道：「但我相信蘇西很快就會打起精神來，因為，她還有秀秀呀！為了秀秀，她一定會振作起來。」

　　事情沒有想像中糟糕，因為人是很有韌性的生物，只要心存希望，一切都會海闊天空。

　　熱水嘩啦嘩啦從保溫瓶流入瓷杯裡，沒一會小小的病房立即香氣四溢，麥片特有的香甜氣味讓兩人饞得口水直流。

　　路靜靜地看著她忙碌，一種豁然開朗的情緒湧上心頭。

　　戲潮將泡好的麥片粥塞進路手裡，「你要快快好起來，別讓大家擔心。」她的語氣充滿希冀。

　　暖意在掌心裡擴散，路終於知道默雅的眼神為何那麼絕望。

　　因為他失去追尋希望的力量。

＊ ＊ ＊

　　接連幾天。天氣晴朗，氣溫暖和，大地雖然依舊一片銀白，但是天空已經不再飄雪。

　　天空藍得很不真切，彷彿暴風雨前的寧靜。

　　秀秀醒了，蘇西振作精神，而默雅，不再出現。

　　他就像從世界上蒸發一般，無從尋覓。

　　對於那一夜，眾人絕口不提。秀秀遺忘了那晚的記憶。

　　「秀秀，晚上想不想去外面看星星？」戲潮走進病房內，暖暖地笑問。

　　躺在床上看書的秀秀抬起小臉，氣色不是很好，「什麼？」

　　少女揚揚手中的小報，「天文學家說從今晚開始，天空就會出現流星雨喔！這種火雨會連續下好幾天，百年難得一見呢！」

　　「什麼是流星？」秀秀不解的問。

　　「流星啊……嗯，就是星星快速墜落時，因為燃燒所產生的發光體。」看秀秀一臉不解的樣子，戲潮啊的一聲，發現自己解釋得太難了，於是便換了一個說法，「簡單來講，就是長尾巴的星星，這樣懂了吧？很少見對不對？想不想看？」

　　瞬間，秀秀感興趣了，蒼白的臉蛋染上幾許興奮，「我想看！」

　　「下次吧，秀秀的身體還沒好，不適合出去吹風。」蘇西端了一盤食物進房，淡淡地阻止秀秀前去。

　　「這樣啊……秀秀，那就沒辦法了，我本來還想在離開前帶你出去玩玩的。」戲潮聳聳肩。
　　
　　「離開？你們要走了？」蘇西放下盤子，微揚的語氣藏著訝異。

　　戲潮淡淡一笑，「路的工作是蒐集世界各地的神話和傳說，沒辦法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再說，他的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該上路了。」

　　蘇西看著戲潮溫暖的笑容，對於他們的離去，她心中湧起不捨。路跟戲潮雖然是綠蘿的病人，但是他們卻幫了她好多忙，尤其是戲潮，這段日子總是陪在她身邊，耐心地聽她說心裡的話。假若少了戲潮的陪伴，她不知道那些漫漫長夜該怎麼過呀！

　　「什麼時候上路？」蘇西知道自己沒權挽留他們，只能給予祝福。

　　「再過幾天。」

　　然而，單純的秀秀就沒那麼多心眼了，一聽見喜歡的哥哥姊姊要去他看不見的地方，迅速大聲嚷道：「不要走！不要走！」同時，他伸手緊緊抓住戲潮的衣角，臉上佈滿驚慌。

　　「秀秀，戲潮他們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要聽話，別讓他們為難呀。」蘇西安撫孩子。

　　「我不要！哥哥姊姊一走，我就再也看不到了，難道你們要像法瑪一樣消失不見嗎？」秀秀激動得大喊，眼眶瞬間泛紅。

　　蘇西怔愣，一股酸楚悄悄蔓延上心頭，這段日子她不願去細想的心痛，此刻一點一滴吞噬著她勉強支撐的精神，讓她心情再難保持平靜。

　　「額瑪，妳說只要幸運果發芽了，法瑪就會愛我們，但是我等了好久好久，幸運果就是不發芽，是不是我禱告得不夠努力，所以天父才聽不見我的願望？所以法瑪才會消失不見？」一想起好多天不見的父親，秀秀難過得抽泣。

　　他真的好喜歡好喜歡法瑪，他不知道法瑪為什麼不來看他。

　　「蘇西，妳還不願告訴他實話嗎？」不知何時來到房門口的綠蘿，靠在門邊，將蘇西和秀秀的傷心看進眼裡。

　　「別在孩子面前亂講話。」蘇西皺眉。

　　「隱瞞會比較好嗎？粉飾太平會比較好嗎？妳有想過，假若哪天秀秀自己想起來了……那個後果，妳可以承擔嗎？」

　　蘇西說不出話來，漸紅的眼眶裡，悲傷在眼底一點一點凝聚。

　　但綠蘿卻不因此而心軟，「妳還看不透嗎？對那個男人，妳還看不透嗎？妳隱瞞他的惡行，然後呢？繼續替秀秀編織一個美麗的夢境？而妳也自己騙自己，他沒有變？他這麼做有他的苦衷？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清醒？」

　　犀利的話語句句鞭躂著蘇西的心，眼眶裡的淚水隨著眼睛的眨動滾滾而落，她看著綠蘿，雙唇顫抖，無法做出任何反駁。

　　綠蘿深深地凝視著她，用一種冷靜且無奈的語氣說道：「蘇西，妳知道『我咒』嗎？妳已經深深陷入這個咒語當中。蘇西，旁人幫不了妳，妳要自救啊……」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啊……」

　　不願在秀秀面前情緒失控，蘇西低頭掩面，頭也不回的衝出病房。

　　「月光阿姨，妳們剛剛在說什麼？」秀秀吸吸鼻子，敏銳地察覺大人們似乎隱瞞了些什麼。

　　綠蘿看著他，神情帶著幾許複雜，她決定告訴他實話。「其實，默雅他──」

　　「秀秀！我們一起來許願吧！」戲潮猛然打斷她的話，溫暖的手握住秀秀，「今天晚上，我們去看流星雨。聽說對著流星許願，願望就能實現，流星是神降落人間的眼淚，裡面藏有眾神對人間的慈悲，所以，他們一定聽得到你的願望！」

　　秀秀睜大眼睛，眼底有著期待，以及害怕期待落空的猶豫，「真的嗎？」

　　「戲潮！」綠蘿不贊同地皺起眉。他們替秀秀織夢，但是這個夢早就碎了啊！

　　「真的！月光醫士也一起來吧？大家一起去看流星，大家一起許同一個願望，我們一起來祈禱──秀秀的法瑪會回家，他會告訴秀秀，他很愛秀秀──一個人的力量也許太弱小，但是大家一起祈禱，上天一定會聽見的！」

　　秀秀激動的點頭，發亮的一雙眼睛，就如同黑夜中閃耀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