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色與白色的矛盾……》

不知道漫無目的地散步了多久，漸漸遠離熱鬧的夜市。不知不覺之下，我跟麗佳來到一處臨靠海岸的廣場附近。

『真沒想到，這裡竟然還會有這樣的寶地？』

遠眺那一望無際的大海，徐徐的海風吹過臉頰，寒冷之餘，殘留的是涼爽的舒適感。這樣的景色在黑夜點綴之下，更添上幾分神秘色彩。

「……好漂亮。」她整個人半趴在廣場上的欄杆，不時撥著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視野凝聚於遠方。

『是不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海。』我也靠在麗佳旁邊，欣賞著這短暫絕美的夜景，我們沉浸在這種宛如電影裡才看得到的畫面。

『有時候覺得……偶爾靜下心來體會週遭，常能獲得不一樣的感受。』

「町……」聽到她叫我的聲音，轉過頭來，疑惑地看她。

「你知道嗎？」

「一半黑色的咖啡，一半白色的牛奶。原本應該是互相矛盾的物質，將兩者混合之後，形成了最獨特的風味……」

她依舊持續看著遠方，海面時而掀起一陣陣浪花，打在岸邊光滑的石頭上。

「不覺得很奇妙嗎？或許……生活也是這樣。人的成長，就是為了追尋專屬自己的，另一種味道。」

「讓自己昇華……讓自己變得，煥然一新。」

『是嗎？真深奧的比喻……妳最近越來越感性了。』我嚥下最後一口咖啡，無意義地攪動著杯底那殘留的碎冰塊。

『但，就像妳說的，兩種性質天差地遠的東西，要如何混合在一起呢？那風險不是很大嗎？要是最後發現兩者合不來呢？』

她思想了好一陣子，逐漸把目光從海上，挪移到懸掛在黑幕中那一輪純白月亮。今晚正逢是月圓之夜，飽滿的月光，彷彿正散發出感性餘韻。

這似乎予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如果掛在天上的，只是弦月的話，想必會給人一種空虛感吧？即使是半月，也會有無法補足另外一半的遺憾吧？」

「它們雖然都擁有屬於各自的美。但跟滿月比起來，卻總感覺缺少了什麼……」

『意思是……大多事情、煩惱無處不風險，我們只能在跌撞的過程中，慢慢去找出自己所缺少的答案。妳想說的，是這個吧？』

『可是，真的可行嗎？萬一造就一次次的失敗品，代價不是太大了嗎？』

『我對這不是很專業，只能以喝過的感覺去判斷。我覺得，不同的人，所泡出來的Latte，都會有相當微妙的落差。』

我發現我的邏輯越來越亂。

『我的意思是，如果把它們搭配之後的結果，仍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不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她邊回話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朝諾大海洋丟去。碎石連續跳過水平面，勾勒出無間斷的連續弧度。

「就因為有冒險，一旦獲得缺少的那部份時就顯得更珍貴，如果太容易就能取得，就顯現不出另一面的重要了。」

「不是嗎？」

望著碎石沉入水底，她拍拍雙手沾染的灰塵，轉頭對我笑著。

「所以……不論是從自己身上或他人身上找到，不都很好嗎？如果始終遍尋不著，那麼……不足的缺口，就讓笑容來填補吧。」

『這算一種……自我安慰嗎？』

「我想，也許人總會試圖平衡這兩面吧，甜與苦的特質。即使產生問題、產生矛盾，即使遍體鱗傷，兩者的比例總會有辦法調整的……」

她轉身背靠在欄杆。髮尾隱約飄出淡淡微香，彷彿伴隨風的呼嘯，飄在空氣之中……

幾乎絕大部分的人都想追求愛情，幾乎絕大部分的人都想從愛情中獲得些什麼，但我們想獲得的究竟是什麼？

當我們單身時候我們一樣好好地在過日子，為什麼一旦動過心之後就變得容易患得患失？我們心靈的缺口……對愛情而言到底是因還是果？

『舌頭上殘留的，是一種複雜味道。本來應該是苦的性質，卻因牛奶的搭襯，反而昇華成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存在。』

『也許……牛奶的味道，真的是咖啡所欠缺的另一面吧。』我將空杯投入附近的垃圾桶，扣緊十指，朝上拉了拉手臂，活動著筋骨，輕鬆地說著。

『亦苦亦甜的感覺……我還挺喜歡的。』

「呵呵。町，其實我覺得，如果哪天你萬一失業可以考慮去寫文章。」她看著我，突然笑說。

「你剛剛那些話……很適合拿來當小說題材喔。」

『喔，是嗎？寫小說……聽起來好像挺有趣的。』這不是開玩笑，我不知哪來的莫名高昂興致。

『以前聽森緹提過，他開始迷上繪畫，想存錢去學，當成一種紓解壓力的管道。』

『小說……或許有朝一日，我真的會動手寫寫看。只是希望到時候寫出來的成品，不要慘不忍睹，我就很滿足了。』

「呵，別忘記喔，冒險不見得不好的。」

她敲了一下我的頭，竊笑。

「如果你的小說寫完後，你絕對要第一個給我看喔！」

又是那雙充滿靈性的瞳孔，像是夜空中的那輪皎潔白月。溫暖光線筆直地射入心窩，海面上的寧靜，彷彿也在訴說此刻奇妙的安祥感。

我點頭承諾。

向來急速流逝的時間計算器，在這一秒卻反常地呈現一種漫長靜止狀態，我們細細品嘗於這醉心的一刻……

過了良久之後，瞭望大海的視線，開始移往廣場其他地方。無意間，我看見遠方有兩個同樣靠在欄杆旁的人影，好像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仔細一看，兩個年輕的小情侶，正陶醉在熱吻的甜蜜牧場之中，彷彿除了他們兩小無猜的世界之外，週遭的一切都完全不存在似的。

頃刻間，我恍然大悟。

才注意到，這一帶似乎都徘徊著一對對情侶。附近的男女，有些相依偎在樹下，有些手牽手，頭緊靠一起，有說有笑地欣賞著海景……

身旁的麗佳看來也察覺到了，從剛剛開始，她就始終低著頭不出聲。突然感到有種莫名奇妙的尷尬湧上心頭，我也不禁低下頭。

總覺得這種場合我們兩個站在這裡，好像有點奇怪。

但在下一時刻我卻又被另一種矛盾念頭徹底籠罩。我竟然期盼起，時間，最好能就這樣永遠停住，再也不要向前……

「……哎。」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她拉扯我的衣角，突然讓我回過神來。

「我們……去那邊看看好不好？」

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遠處聚集了一些稀疏人群。斷斷續續的旋律搭配上渾厚嗓音，即使是這麼遠的距離，卻仍聽得出微弱音樂所帶來的悅耳感。

「快點，町！好像快結束的樣子！」她一臉期待地牽起我的手，以小跑步的姿態，往音樂的源頭跑去。我嚇了一跳，被拉得似走非走、似跑非跑地跟了上去。

「好！接下來爲大家所帶來的，是帶有濃厚巴西味道的一首歌！」

「帶來這一首慵懶的BossaNova，希望你們喜歡囉！」

歌手抬起指尖，劃過了吉他弦線，鍵盤、貝斯同時響起，台上傳來天籟般的柔軟歌聲。那是BossaNova所特有的曲風。

街頭演唱似乎還沒結束，幸好有趕上，跑著過來的我們，找了張路邊椅坐下。聆聽那感性的歌喉，透過耳朵，感染著每一寸細胞。

或許，今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點綴她此刻的存在吧？

已經不記得專注在忘我暢談之餘，樂團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這天晚上，彼此就坐在那張小小的長椅，不知不覺地聊了一整夜。

似乎忘記分開的手，始終緊緊牽繫在一起，一直直到天色逐漸轉亮……

回程的遊覽車，行駛在滿佈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看樣子是昨夜在KTV玩得太瘋了，有別於剛出來旅行時的吵鬧，靜悄悄的車內大多數同學都睡得相當沉。

摘下耳機，看著鄰座熟睡的麗佳，清秀的臉龐，稚氣未脫中卻參雜著成熟的韻味。我知道，我早就找到了屬於我的另一面……

那是，唯一能把咖啡的苦澀，加以昇華的，最不可思議的甜味……

《待續》